38.團聚
在燒火觀附近落下后,珍寶敏銳地聽見一道可愛的童音。她抱着娘親,失神地往道觀走了幾步。
“五師兄,我阿姊就快回來了嗎?”
“快了,等你把這篇大字練好,你阿姊就回來了!”
“六師兄,我阿姊快回來了嗎?”
“快了快了,你才寫完一個字呢。”
一個穿着小小道袍的白胖小道童,正舉着一篇大字,在道觀外面四處跑,抱住這個的大腿喊一聲師兄,抱住那個的大腿喊一聲師兄,而後表情害羞地問他,你說,阿姊快回來了么。
珍寶的眼淚倏地流了下來,她小聲喊了一句:“元寶……”
元寶沒有聽見,仍舊像只穿梭在花叢的白胖蛾子一樣飛來飛去,在這道觀的大小師兄弟中,數他年紀最小,大家都疼他,他舉着大字一會兒只寫一筆,又跑到別的地方,也沒人說他。
珍寶等人走進道觀,幾個道徒紛紛與他們打招呼,元寶終於看見了闊別許久的親親阿姊,睜着大大的眼睛,像個炮仗一樣虎頭虎腦地衝過來,顛顛簸簸地喊着:“阿姊——”
珍寶一手摟住娘親,一手接住元寶,只覺得心裏空了的一片,終於圓滿了。
她先請幾位道兄為她就近找一間屋舍,將阿娘安頓在床上。
元寶戀戀地抓着她的衣角,一會兒看一眼床上的婦人,一會兒看一眼阿姊身邊的高大男子,眼神羞怯又疑惑。
珍寶蹲下來抱住他,指着床上的人道:“元寶,這是阿娘,我們的阿娘。”
元寶好奇:“阿娘?元寶不是沒有阿娘嗎?”
珍寶摸摸他的頭:“有的,不記得阿耶和你說的話了?阿娘在遠處,生病了,一時回不來,現在阿娘回來了,只是病還沒好,你快來看看阿娘,記得要聽話,要孝順阿娘。”
“好!”元寶點頭允諾。
珍寶站起來,對門口的匡扶志道:“九真道兄,請問玄機子道長在哪,元寶在這裏,他應當也在吧?我想親自去求玄機子道長醫治我娘。”
匡扶志道:“哦,師父去後山看茶花了,我方才已經差師弟去請他,你莫急,就來的。”
珍寶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偏頭一看,卻見武高大正摸着下巴,一臉冷冰冰兇巴巴地俯視着元寶。
元寶起初緊緊抓着阿姊的衣服,繞着她的腿躲閃武高大的目光,後來實在躲不開了,便害羞又害怕地用兩手抱住頭,往床邊一趴,撅起一個屁股對着他。
武高大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
珍寶打他一下:“你不準欺負元寶,你欺負我就夠夠了,你若是欺負元寶,我一定不饒你。”
武高大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欺負他?我哪裏欺負他了,我為了你……弟弟,翻山越嶺、殺人打鬼、夜不能眠,初次見面仔細端詳端詳罷了……唔,長得這麼好看,完全不像姐姐。”
珍寶撅起嘴看他一眼,自顧自拿出之前得的千年人蔘膏,小心地取了一丁點化在溫水裏,想辦法喂到娘親嘴裏,反正是等玄機子道長來診治,人蔘是吊命補氣的,多給她補一些總不會錯。
過了會兒,站在外頭張望的匡扶志喊了一聲“來了!”激動地往外迎幾步,大聲道:“師父來了!”
珍寶忙站起來。
當玄機子微微笑着走進這間屋舍時,珍寶只覺得一道清輝流入室內,安寧,和煦,又如一陣春風徐徐撲面,溫暖自來。
道長看上去三十幾歲的年紀,樣子祥和好看,人也高大健朗,卻不令人懼怕,只令人敬慕。
元寶又把腦袋從兩隻胖手下面偷偷冒出來,屁顛屁顛跑到玄機子身旁抱住他的腿,喊“徒兒見過師父,給師父磕頭”,然後憨憨地一頭磕到玄機子的腿上。
玄機子開懷一笑,摸摸他的頭。
珍寶先是對他教導愛護元寶感激不盡,又恭恭敬敬地向玄機子講述了母親的情況,懇請他相救。
玄機子和藹地聽着,拍了拍她的肩,囑她稍安勿躁,便取了一排銀針、火燈、一些藥石等,為尋母診治。
許久后,玄機子將一對長眉漸漸皺緊,一臉難言地看向尋珍寶。
“道長,如何?我母親怎麼樣?”珍寶急道。
玄機子嘆氣道:“病入膏肓,毒入五臟,心髓已竭。”
珍寶怔愣地看着他。
玄機子續道:“最難辦的,是這麼多年來,她遭人信手試藥,葯若無方便是毒啊,她積毒無數,沉雜萬千,已經不可能知道她體內都有些什麼毒害、什麼病灶了,多年來的千百種毒害混雜一體,侵蝕身心,這副軀體幾乎已經無可救藥。若要救治她,無異於活死人肉白骨,要在她的病體上再助她生出一副健康的身體,除非有大羅金仙來化腐生新、起死回生,不然,誰能做得到啊。”
珍寶聽得懂,卻又不想懂,她一邊搖着頭,一邊祈求道:“道長,不論如何,不論要我怎麼做,只求你幫我救救我阿娘!我,我們有許多珍貴的丹藥,你看能否有用!”她急忙從槐居中取出無數極為珍貴的丹藥,擺了一地,只希望起到作用。
玄機子震驚地看着憑空出現的一地瓶瓶罐罐,仔細看了一遍,非常詫異,上下打量珍寶道:“原來尋小友是修行中人,看來,至少已經入門了。”
尋珍寶苦笑了一下,修行中人,修行中人又如何,她這點本事,連自己的娘親都救不了。
他沉吟許久,道:“若你是修行中人,那麼,或許還真有一個艱難的法子。”
珍寶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玄機子道:“我本師承於陵一教,原先也是修真界的一個小門派,擅醫道,後來因一段仇怨離開那裏,來到凡俗,傳到貧道這一輩,已泯然凡塵矣,但令堂這病,本門卻有一奇方可救,叫做扶骨生肌淬心方。
“此方所需的藥材、藥引和方根極為苛刻,要用無數珍奇藥草、稀世靈藥,葯浴七七四十九天,以天材地寶化葯,循環於體內,配合陣法,剔驅雜害,潔凈經脈肌理,又要用一樣凡俗間已經絕跡的靈草為主葯,製作淬心丹,此乃救人之關竅。此法極為對症,但製作淬心丹的主葯,叫做九穗禾,炎帝之時,有神鳥丹雀銜九穗禾而來,炎帝親手種植於人間的田野,食者可以老而不死,因為它有令臟腑不斷新生的功效。不過,千萬年來九穗禾越來越少,如今只有修真界還有栽種,因其可以煉製各類稀有的丹藥,所以九穗禾全部掌握在各修真宗門手中。”
珍寶聽聞后,頓時沉默了,在修真宗門手中,極為稀少,怎麼辦,去求?去求有用嗎?
玄機子見珍寶沮喪無比,便道:“其實,有個合適的機會可以得到九穗禾。”
珍寶抬頭:“什麼機會?”
“靈台大比。”
一直沒做聲的武高大抬頭看了玄機子一眼。
“靈台大比?”珍寶不明白。
玄機子點頭:“尋小友或許不知,數百年前,真仙上界有過一場浩大的戰爭,那些鼎鼎有名的神仙妖魔,將三十六天打了個天穿界爛,後來鬧得天柱差點崩裂,又急急忙忙煉了一顆神珠來定天地擋妖魔,最後,神珠也碎了,那些上古以來最強的上仙上神古魔佛陀,全都落進了一道自己打出來的須彌裂縫中,不知去了何方,而三十六天因無仙人維持,漸漸從天上傾倒跌落下來,這些,便成了靈台遺迹。”
儘管珍寶知道一些,但仍舊認真地聽着,生怕遺漏了一星半點。
“這些遺迹是從天界隕落,來自真正的上仙,有無數令人痴狂的好處待人發掘,也因為是天界遺迹,其靈氣充沛之極,三十六重天上,原來便有許多仙人拘着當坐騎、戰獸、門童的厲害妖獸,其後又孳生了許多慕靈而去的妖魔,故而也艱險萬分。因此,修真界每年合力進一次靈台遺迹,合力打開一次遺迹,消耗大,人不能帶多,故而便有了這個靈台大比,各大宗門各出精銳比試一回,前三的宗門可以各選幾人進入遺迹。而對你們來說最要緊的是,參與靈台大比有獎賞,這九穗禾便是優勝者的獎勵,勝位前三的宗門,各得一株。”
珍寶:“勝位前三?”
玄機子點頭。
珍寶茫然地抬頭,看武高大。
武高大一直默默聽着,見珍寶看他便也低頭看她,沒說什麼,只問玄機子道:“道長可知這靈台大比是什麼時候?”
玄機子遲疑了一會兒,道:“大約是……年末?細枝末節我不清楚,不過,我有一位同門師兄,哦,就是……”他表情略略尷尬,“就是那……五鬼的師父……他如今在修真界修行,我會修書一封,向他打聽。”
武高大眉頭動了動,欲言又止看一眼玄機子。
玄機子安撫狀地抬一抬手,溫然笑道:“放心,我只詢問,不提其他。”
珍寶左思右想,無法安心:“那什麼靈台大比還前路未卜,可我娘現在,她現在該怎麼辦?”
“唉……”玄機子長嘆一聲,鄭重地對尋珍寶道:“萬般皆緣法,貧道不願傷你之心,只是你應該清楚,事情已是如此,令堂若能救,那是蒼天憐憫、世間奇迹,若不能救,那是天地無情、命運如此。你無須不甘不安,只須盡人事便是。令堂這副身體,如果保持龜息的法子,應當還能撐個一兩年,只是活人不能總是龜息,大約月余便要醒過來稍事活動,方才我以銀針刺穴診問其身體,或許會短時間刺激她蘇醒,等她醒來,你可以問問她自己的想法。”
珍寶默然了許久,點點頭,又問了一些平日裏如何照顧、可否進補的日常問題,便送玄機子道長離開,元寶左看右看,緊緊巴在了阿姊腿邊,又有些捨不得師父,再一把抓着師父的衣角,兩個都不想放。
玄機子笑了,輕拍元寶的頭道:“一會兒交功課來。”
元寶便立刻乖乖放開他,左顧右盼,找那不知被自己落在了哪裏的大字紙。
“阿姊,阿姊幫我找大字,元寶要寫功課。”
“噢,好。”珍寶神思不屬地幫元寶上房下地、前面後面一通亂找,好不容易把兩張皺巴巴的大字紙找到,讓元寶守着阿娘,乖乖描大字。
她左右望了望,不知道武高大跑哪兒去了,走出小屋兩丈遠,才在一片小石坪上看到他。
他背對着她坐在一塊石頭上,長腿隨意曲着,手裏捏了一把石子,正一會兒一個地朝前面一叢矮樹上扔。
“武高大……你做什麼?”珍寶走過去。
武高大懶洋洋地扔着,揚下巴指一指前方。
珍寶往前一望,只見那一棵矮矮的小樹上,背對他倆蹲着一隻黑黢黢的鳥兒,不是懸風又是誰?它縮着翅膀悶頭蹲在那兒,任武高大一會兒砸它一下,反正一動也不動。
珍寶又好氣又好笑,按住武高大的手不許他動:“你幹什麼砸它……它,哦,它這樣是生氣了么?”
武高大冷哼一下,道:“生氣?是生氣,它氣性大得很。”
懸風翅膀微微動了動,繼續埋着頭縮着脖子,它自巋然不動。
珍寶道:“那是我們把它忘了呀,是我們不對,它該生氣,你倒是無理取鬧,砸它做什麼?”
武高大看她一眼,忽然勾起嘴角不懷好意道:“你先去看看你的卧房再說吧。”
珍寶不懂他說什麼,跑去兩人先前居住的小院,推門進屋,四面一看,不禁呆若木雞。
一張床,一張塌,上面佈滿了各種不明類別的糞便和液漬,一床被子被掀到地上,撕得七零八落東一片西一團……
武高大施施然跟在後面,捉着懸風一對翅膀把它提出來,懸風垂着腦袋蔫蔫地看着地。
珍寶震驚地看着它。
武高大道:“據匡九真的師弟說,就是這隻瘋鳥乾的,說它‘狀若癲狂’、‘窮凶極惡’、‘上房揭瓦’、‘彈床撕被’、‘甩頭踢爪’、‘拉屎撒尿’,攔都攔不住……哦,它還搬了許多不知道哪來的糞來……”
珍寶想像着懸風不怕臟不怕累,一趟一趟搬糞的樣子,對它投以了敬佩的目光。
武高大受不了這邋遢環境了,把懸風放地上,彈彈它的腦袋讓它反省,握着珍寶的手把她拉出來道:“來,有事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