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在一小段難堪而僵持的沉默中,門被吱呀推開,珍寶站在門口,獃獃地看着武高大,彷彿有東西在她眼睛裏碎裂,恍然,沉澱,而後黯淡,她輕輕地道:“阿娘……你胡說什麼呀。”
武高大騰地站起來,腦子裏一瞬間只劈出來三個念頭——
尋珍寶你果然不會老實待着!
你竟然偷聽?!
完蛋了……
尋珍寶嘴角咬着,眼眶如同被硃砂浸濕的宣紙,淺淺變紅,越來越紅,紅得極為濃烈了,卻用力忍着不流出淚來,她憋着嗓子對母親道:“阿娘你誤會了,不要胡思亂想,根本沒有那回事,我只是受他恩惠照顧,所以感念他的好,哪裏就偏到那上頭去了,所以,所以你說這話好生奇怪……你,定是太累,我……我去幫你熬湯!”說完沒法再待下去了,轉身便走,腳步惶惶。
武高大轉身就要追,卻被吳有容一把扯住衣袖,她用力喘了兩下,盯着武高大,一臉不可置信道:“……你!那你!你為什麼拉我女兒的手,你還對她動手動腳,沒個分寸!我還道你是情到深處年輕熱血!你!你真是!你不是對她很好,好到掏心挖肺嗎?!”她氣得喘不過氣來。
武高大連忙扶她躺下來,手忙腳亂地拿出回元丹聚氣丹人蔘膏餵給伯母,然後極為笨拙地跪下來在她床頭梆梆磕了兩個頭,道:“伯母你請聽我說,我方才是一時沒想明白……”
“你還要想?!這事你還需要想才明白?!我以為你那樣的行為,你們這般的經歷,你又是獨自一人自己做主,我以為你從心便可,怎麼還需要想?觀你們言談舉止,我以為早就情投意合屬意終身了!我真是病得太久了,沒想到在這上頭看走了眼,你若不是有情有意,你若不是做得這麼坦蕩無悔,你若有一絲的猶豫,我怎能將女兒相托?是,是我的錯,我一錯在早早不在兒女身邊,沒有女人給予她閨中教導,竟讓我的嬌嬌被人這般佔便宜了都不懂,二錯在將死之人心急貿然,竟讓我女兒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眼淚又禁不住地流了出來。
武高大渾身置若冰窟,張口結舌,堅決反駁道:“不,不是!”
吳有容擦一擦淚,忽然冷冷地沉下臉,一指着房門,道:“你於珍寶、於我,都有救命之恩,我從心底里謝你萬千,但請你於此時此刻,出去。”
武高大在尋伯母帶着尖刺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恐慌,好像十歲的時候跪在官府大堂上,看到州司斬立決的火籤扔到地上的感覺,他鄭重地跪下,道:“伯母,錯都在我,您勿傷心傷身,我對珍寶的心意,我自己知道,天知道,地知道,日月也知道,但我有一句話要問珍寶,如果她願意,如果她也無悔,我定來向您負荊請罪!”
吳有容將頭別到一邊,不再看他,武高大默然許久,只得歉疚行禮,起身離開。
鄭重有禮地離開房門后,他拔腿就往珍寶屋子狂奔,衝進房門一看,除了默默在叼着碎被子想拼攏來的懸風,沒看到別人,於是他又一陣風轉身,在懸風看白痴一般的眼神中狂奔出去。
四面找了一遍后,他想起珍寶說熬湯,便又風一般衝過道觀的前坪,直往裏面那個小廚房衝去。
元寶在道觀前撅着屁股寫大字,念天地玄黃,武高大跑過去的風帶起他的小道袍,他驚訝道:“六師兄,那個武凶凶好厲害,他跑起來有風!”
“哈哈哈,不是武凶凶是武仙修,他自然厲害,等元寶長到他那麼大了,跑起來也有風。”
元寶便默默祝禱着快長大,一會兒,從裏面又走出來幾個道徒,都卷着袖子穿着圍擋,奇怪道:“武仙修把我等趕出來,與尋仙修兩人霸着廚房做什麼?饃饃還沒做好呢!”
“我看那樣子,八成是要切磋。”
廚房裏,一口氣闖進來的武高大將門關上,停了下來。
他轉身站在門邊,望對面的珍寶。
兩人隔着中間一方大灶台看着。
珍寶的雙眼前所未有的黯淡,眼中還有一絲武高大熟悉的依賴和嬌怯,似乎下一刻就想跑過來,拉他的衣袖打他,但那一點小小螢火也很快熄滅了,她抹乾臉上的淚跡,將湯罐的蓋子蓋上,低頭說:“你不許過來。”
武高大道:“我有話與你說。”
“我不願意聽。”
“那你有沒有話想要與我說?”
“”我也不願意說。”
“那我來說,你假裝沒有聽到,好么。”武高大想走過去。
珍寶往後退,發狠道:“我不准你過來,我討厭你過來,你要是再過來我就打死你……”
武高大腳步沒停,珍寶着急地摸到一側髮髻上,將鳳尾飛針放出來,幽藍色的鳳尾飛針一分為十十分為百百分為千,滿滿地懸停分佈在空中,銳利地直指着武高大,如一面針簾阻擋了他的路,武高大隻能止步,無奈又繾綣地看着她。
珍寶遠遠隔開了他,這才覺得心安,這才覺得不疼,她漸漸靜了下來,望着前方的地面,忽然深吸一口氣,兩肩松下來道:“方才……”
武高大心疼,失神道:“……什麼?”
“就在,方才……我才明白……你說的沒錯,我是對你有非分之想。”
武高大震驚地看着她。
“剛剛,我難過得好像死了一樣,但是,那樣強烈的難堪和恥辱,又讓我活了過來,就這麼一點很短的時間,我好像明白了許多我從來沒有領會過的事……但是不論如何,於情於理,你不欠我什麼啊,你什麼都好,什麼都做得好,你不用,不用因為道義或者,我阿娘的原因,便強迫自己……所以你,你是沒有錯的,你是自在的。我不管你是要來跟我說什麼,不論是任何選擇,我都不聽,我不會接受你這份羞辱的。”扁嘴,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地上。
武高大心裏咒罵蒼天,忍無可忍,太阿劍信手一擋,大步直接地走進來。
珍寶看到他挾着滿臉的冰霜而來,一席獵獵白袍在針雨疾瀑中被紮成了血色,英俊的臉上劃開一道血痕,她驚嚇地想收鳳尾飛針,卻一時手忙腳亂。
武高大徑直穿過飛針的攻擊,也不管身上被穿了多少血線和針眼,頂着一身鮮血淋漓直接走到珍寶面前,抓住她的手。
珍寶收起鳳尾飛針摸他身上的血口子,焦急道:“你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停下來,你快出去治一治!”
武高大凝視着她,沉着臉,喉頭翕動,張嘴說話:“我額、啊、嗝……”他忽然渾身僵直,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四肢微微抽搐,人往後仰。
你仙人的!這飛針有毒!!
珍寶滿面驚嚇,慌忙扶住他,卻因武高大太重與他一起跌落在地,她六神無主地朝廚房外大喊:“快來人!快來人!啊!!——救命啊!!!”
武高大被毒到僵直在地,口吐泡沫,面容癱亂,全身抽搐,他兩眼一黑前只有一個念頭——
讓爺爺把話說完!!
……
大呼小叫,人仰馬翻。
一陣兵荒馬亂后,武高大身上纏滿白布,僵直地躺在床上。
玄機子收針拔毒后,欲言又止地看一眼珍寶和武高大,一臉不懂地搖頭,留下藥方就走了。
熱心道徒紛紛趕來,特地送上關心。
有苦口婆心勸解的:“二位高人,切磋要點到即止,同門要孝悌友愛。”
還有嘆為觀止的:“沒想到,竟是尋仙修更厲害,人不可貌相也!”
還有忐忑不安的:“尋修士,你的毒沒有飛進我饃饃里吧?”
還有匡扶志這種來了就不想走,坐在床邊長吁短嘆的。
武高大躺在病床上,來一個瞪一眼,來兩個瞪一雙,一隻手一抬一抬地不知在表達什麼意思,將全身能動的部位發揮得淋漓盡致。
總算把所有人都瞪走以後,武高大滿意地躺在床上,靜靜地看尋珍寶。
她遠遠地坐在床尾邊一張矮矮的月牙凳上,垂頭盯着前面熱氣騰騰的藥罐,背影乖巧又纖弱。
武高大想,她沒有父兄,孤零零一個女孩,只有一個病卧床頭的母親和年幼懵懂的弟弟,被人欺負了也沒人撐腰,不然現在,她的父兄也會把他打成這個樣子吧。
她倒好,自己幫自己把氣出了。
武高大緩緩伸出食指,輕輕在床邊敲了敲。
珍寶回頭看他,遲疑地站起來,又愧疚,又狼狽:“……怎麼了?你要什麼嗎?”
武高大抬起食指,直直地指着她。
珍寶不解地走近一些。
武高大喚出法器洗星河,將一根柔韌的銀絲飛出,纏到珍寶的食指上,而後一點一點地卷繞、拖近,將她緩緩拉到自己身邊。
……直到兩人指尖輕輕相對。
「你。」他用口型說。
珍寶的臉騰地紅了,她手忙腳亂地將手抽開,躲開武高大黑沉又溫柔的目光,道:“我,我阿娘說,以後不准你隨便來碰我。”
武高大失望地看着她,目光執着地想表達,卻口不能言,有點狼狽。
珍寶見他孤孤單單躺在床上,臉還是那天不理地不理的冷傲模樣,眼神卻很受傷,平時身姿矯健、有上百句話反駁她的人,現在卻只能一動不動躺着,還不知道身體會有什麼損害……她愧疚地低下頭,不忍看他這樣的示弱模樣,終究還是將手伸過去,輕輕捉住他的手,小聲:“……不過,我可以來碰你。”
武高大的心又被撞了一下,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遇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方才倒地的一瞬間,在經歷瀕死的一瞬間,他腦子裏思緒萬千回憶閃亂,卻有一個悔恨最為清晰,那就是沒能立刻答應尋伯娘,沒有及時告訴珍寶,他有多喜歡她,多心愛她。他想跟她在一起,生活,修行,種地,過日子,做什麼都好,他不該踟躕不前畏首畏尾,他不該懼於命運的為難,自小時候親眼見到全家淪禍后,他便知道弱者為魚肉,強人為刀俎,他要立的道是強者之道,若天阻他他便逆天,若地陷他他便覆地,若世事待他不好他便改了這世事又如何?
他憑什麼要過寶山而空回,有珍寶而不取?!
武高大心裏激蕩卻沒法說話,只好以動作表達,他緊緊握住珍寶的手,緩緩將之放在自己心口,然後以畢生最濃重的溫柔,沉沉地看着她。
珍寶幫他按了按,關切道:“怎麼了?胸口悶了嗎?布纏太緊了?喘不過氣?”
武高大:“……”
於是他又另闢途徑,掙扎着努力抬起自己的手,按到了珍寶的胸口……
珍寶低頭看一眼他抓在她胸上的手,不敢置信地抬頭,劈面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武高大!你果真是個王八蛋!”掩面而泣跑了。
武高大保持着抓握的姿勢,沉默許久。
然後臉上徐徐地爬滿了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