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昔年不在
幽閉的紫竹林,站在入口處根本瞧不清裏面。竹節筆直屹立,日光錯落,自葉間投下,在地面的畢葉草上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
白朮距那竹林站得有些遠,而且站了有一會。她向太興宮的侍女問清翊澤在紫竹林,想也沒想便往這兒跑,路上清醒過來,搖搖頭正欲離去,看見這片鬱鬱蔥蔥的林子時卻頓住了。
她還在崑崙時,常常會往學堂后的紫竹林跑,捉知了逮螞蚱,翹掉夫子的課沒天沒地的撒野。
後來暘谷同她一起進學堂,她便盡心儘力地將一名好生徒帶壞,紫竹林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她在林子裏搭了間茅屋,稻草為頂,修竹為壁,四角掛着碎玲瓏玉,門口正中懸一塊小匾,用她的狗爬字題了個“桃源居”。屋裏設一床,一桌,一椅。春光融融,她躺在床上補眠,翊澤坐在她身旁,應她的要求念些“之乎者也”的書,助睡效果極佳。
有次崑崙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白朮睡至半夜驚醒,匆匆披上衣服,誰也沒叫,獨自往竹林趕,怕去晚一步她的小屋要叫雨柱擊垮。
風雨中,小屋完好無損,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門口結着什麼,白朮走過去,身影漸漸清晰,她將手中油紙傘撐在他的頭頂,為他遮去半壁風雨,他低頭,有些詫異,“師姐,你怎麼來了?”
眼下,由不得白朮不想及過往,竹林的疏密,地面上月牙狀的畢葉草,入口一塊無字石碑……世界竹林有千千萬,卻遠沒這一座肖崑崙後山的竹林肖得真,彷彿是連根帶土地端來,連氣味都像極了崑崙。
崑崙,崑崙,她的家,她有兩百年沒回去了。
白朮摸了摸自己的臉,轉身要走,見廊橋上走來一眾侍女,手中皆端着食盒樣的器皿,看樣子是要進紫竹林。走在最後的一個,忽然停了下來,同前面領隊低語幾句,將食盒交予旁人後,往另一處走去。因為隔得遠,白朮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白朮將手移至心口,頓了頓,接着跟了過去。
過一會,那名離開的侍女回來了。
幫她端食盒的侍女似乎很不高興,慍道:“下次再遇上這種事,就不等你了。”
後來的侍女垂下眼眸,沒有說話,默默接過食盒,隨着一眾人繼續前行。
白朮在心中鬆口氣,還好,沒有被發現。又在心中暗笑一番,怎麼都過了兩百年,自己還是沒能熟悉魅叉的身體:神、仙、凡、妖,只要不脫離三界,她皆可化形,除了修為無法幻化外,便是連氣澤都可以模仿的。
白朮自嘲道:用崑崙那個不學無術的仙姬的身份活了太久,以至於到這個“幻化術”修得極好的身體裏,有些不習慣呢。
曲徑通幽,林中小道起先是窄窄一方,愈往裏走愈寬闊,翊澤在林中設了不少障眼術,領頭的侍女疊過好幾層幻境,才將眾人帶入竹林深處。
入眼便是一間用青瓦、枯稻,翠色竹節修成的小屋,四角掛着碎玲瓏玉,門口正中懸一塊小匾,匾上三字筆筆俊逸——桃源居。
“殿下,該用膳了。”
男人一襲明黃色長衫,衣襟袖扣都綉了龍紋,發束金冠,一絲不苟,平添股威嚴氣息。白朮此前總見他穿黑白兩色,前者利落,後者清爽,都很襯他的氣質,簡單幹凈。
那時候他是她傻不拉幾的暘谷,她會動不動就揉他的臉,罵他傻,那時候他們已談婚論嫁。
白朮這才意識到,比起素白墨黑,男人更適合的是這樣耀眼的色澤,他本就是九天太子,位高權重,受萬眾矚目——他當得起。
“放下吧。”翊澤手上執着卷書冊,修長的手指捏住樹葉,說話時,頭也不曾抬。
“是。”
領頭的侍女帶着眾人將飯菜一碟碟拿出,擱在桌上,白朮排在最後,她手上捏着盤子,視線則落在翊澤身上,落在他的心口處。
那裏……沒有心臟。
如果素縈說的是真的,那麼翊澤,是一個沒有心的神仙。
神仙除了靠修為駐顏,獲得不朽之身外,還需心臟助其修得長生。凡人的心是一團血肉,跳動則生,停止則死,神仙的心則不然,心臟里裹着的是修為的本源,被稱作內丹的東西,內丹在,則長生而不老,內丹失,則失去了永壽的能力。
翊澤沒有內丹,縱然他是皇族,是未來的天君,長則千年,短則百年,他便會迅速消亡,神魂寂滅。
白朮不知翊澤將心剖出后做了什麼,又將它留在了哪裏,她只覺此刻自己心口生疼,彷彿翊澤當日的剖心之痛,她正替他受着。
“發什麼愣?”同白朮站一處的侍女用胳膊肘推了推她,“該走了。”
“嗯。”白朮應道,臨行前,她再度向翊澤望去,男人始終低着頭,目光落在書冊上,眉心微微皺起,擰成一個“川”字。
白朮喃喃:“是該走了。”
腦海中她最想忘記卻又揮之不去的一幕再度浮現:
裹在斗篷里的神秘人,看不清容貌,說出的話語卻字字誅心。
——天降異變,妖星縱橫,你存活一天,便克他一天氣數。
——熒惑守心,相爭相鬥,註定要隕落一顆。
——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
***
白朮隨着眾人離開紫竹林,尋個契機又回到她迷暈自己幻化了的侍女的地方,轉過一條長廊,見四下無人,白朮便將容貌換了回來。
袖裏放着備好的解藥,白朮還未走到她藏人的假山,入耳先是一聲驚呼,“呀!這裏怎麼有個人?”
白朮心道:不好,給人發現了!
她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想着那侍女醒后同今日其她侍女一核對,必能發現貓膩,屆時指不定要追查到她頭上來。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白朮又往前走幾步,身子藏在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後面,腦袋探出去,想看看是誰亂了她的計劃。
假山前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着官服,離得很遠,看不清容貌,只覺一股清冷冷的疏離之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女子倒是姿容清麗,神色也溫柔親切,着一身水綠羅裙,梳雙平髻,髮髻末端簪了一排清雅的茉莉,她說完后,忙去汲水,用濕手帕小心擦拭着那名侍女的臉。
其實白朮是**之術施得並不重,很快小侍女便醒來,看清救她的人後慌裏慌張地跪下來,“綉、綉綉姐姐,環兒並非故意偷懶在此睡覺的,綉綉姐姐可千萬別告訴……”她話說一半,像被卡住了喉嚨,瞪着眼,張着嘴,一臉驚恐地看着綉綉身後的男人,“上、上神。”
綉綉收了手帕,“你放心,我不會說的。”停頓一下,看向極風,見極風一字不吐,背過身去,鬆口氣,拍拍環兒的手背道:“上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躲在石柱后的白朮心想,倒是她多慮了,這叫環兒的小丫頭還真是,真是可愛得緊。
看着綉綉將小侍女扶起,白朮覺得鼻頭有些酸,離開的這些年裏,她時常會想起綉綉,兩百年前她讓綉綉陪她一同犯了次錯,不知她死後,大哥有沒有原諒綉綉。
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認,白朮一是怕自己再度現身,會不會又向上次那樣為翊澤帶來災禍,再者,她就算回來了,家裏人,還認得她嗎?
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生着一張怪異的臉,無眼,無鼻,無口,無耳,會嚇壞路過的海妖精,會被她們責怪,長得這樣丑還要出來嚇人。
如果只是她自己一個人去承受的話,她是受得住的。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諸行,一旦瞑目去,煢煢作荒塋。這一點,她體驗過,所以她看得很開。
白朮怕的是,阿爹阿娘見了她會怎樣想?受於父母的身體髮膚,她沒有了。哥哥們見了她會怎樣想?他們還能認出她嗎?願意接受這樣的她嗎?
白朮不想給他們帶來麻煩,不想給崑崙帶來麻煩,她寧可自己孤孤單單兩百年。
靠在柱子上唏噓一陣,白朮有時候挺高興自己沒有眼淚,這樣始終不會叫人看見軟弱,有時候又很不喜歡,比如現在,她覺得哭出淚來會好一點,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難過。
冷不防,身後傳來男子低沉清冷的聲音,“這位小友,為何在此偷聽?”
白朮脊背一僵。聽見身後窸窣聲響,白朮知道極風和綉綉已走至近前。
她倒是忘了,大哥的感官,向來是他們六人當中最為敏銳的,柱子後面有人偷聽,他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白朮嘆口氣,破罐子破摔般地轉過身,恭敬行禮:“參見上神,白朮偶然至此,無意冒犯,求上神寬恕。”
抬頭,入目是極風複雜的眼神,似驚喜,似失落。極風就這樣定定看了白朮許久,待他意識到自己失禮后,忙將目光移開,說了句抱歉。
白朮笑笑,“我天生如此。”末了覺得氣氛還是挺尷尬的,想拿自己打趣一番緩解一下,聽到極風接下來說的話后,白朮笑不出來了。
極風搖了搖頭,嘆道:“你像極我一位故人。”
頓了頓:“是我冒犯了。”
大哥。
目送極風和綉綉離去,白朮喉頭動了動。
你沒有認錯。是我啊,是我,我是六兒……
終於,白朮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乾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