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人心不古
脈脈夕陽沉入天際,在海面上抹開一層絳色光暈,水波盪開一道一道的波折,看上去像打翻的染缸。
片刻前的動蕩驚擾了沿海而居的漁民,所幸那時已無人出海,漁民們逃至高山上,躲過一場災禍,待海面平靜后,陸續下來,修補自己被風浪摧垮的房屋。
那隻碩大如磐的海龜,以及龜殼上負着的少年就是在此時被發現的。
“娘親,他是誰呀?”留着壽桃頭的男童,一面吮吸手指,一面含糊不清地詢問身側的婦人。
“噓。”婦人示意他不要說話。
伏在龜殼上的少年身形消瘦,穿一身被海中礁石磨成破爛的衣裳,濕漉漉的長發四散着,看不清容貌。聽到遠處漁民的動靜,少年的身體微顫了一下,而後慢慢爬起來。
他額角磕破了一處,傷口已經凝結,殷紅色的一塊,更襯得肌膚雪白。
少年眼珠子轉了轉,拍拍身下的龜殼。那隻覆滿複雜花紋的巨大海龜攸地睜開眼,漆黑的眼珠子抹到正中,發出清寒的光。
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一聲,“神仙!是神仙啊!”
接着,原本擁在四處看熱鬧的漁民得了指示一般,呼啦啦跪倒一片。最先問話的男童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原是沒有跪,被他母親拉了一把,慢吞吞磕在地上,還時不時用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去瞄眼前的不速之客。
樓玉負着老海龜往水面跑時碰上暗流,將他攪了個昏天黑地、東西不分,好容易撿回條命,爬上岸,探探老海龜的鼻息,發現它也是個命大的主,當即鬆口氣,敲了敲對方的殼,“從前叫你修行你去摸魚,仗着自己壽長成日偷懶,算算也活了幾千年了,連個人形都沒修成,丟不丟人啊你?”說完眼前一黑,放心睡去了。
等他再醒來,就是眼前這麼一幅場景。
樓玉愣住了,醒的比樓玉還晚的老海龜也愣住了,龜嘴一張一合,暗中傳聲給樓玉:發生什麼了?!
樓玉:我不知道!
老海龜:我們怎麼會在這裏?!
樓玉:我不知道。
老海龜:這裏是哪兒?!
樓玉:我不知道……
老海龜:我是誰?!
樓玉:……
一人一龜兩相對望間,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嫗突然跪下來嚎啕大哭,面向西北方拚命磕頭,嘴裏不住念叨:“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老嫗身側跪着個穿花襖的婦女,此時亦是淚如雨下,摟着那老嫗道:“娘,莫哭了,阿寶有救了,阿寶有救了。”
樓玉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這些漁民尊他為神仙的話,他倒是聽進去了,想到過去從白朮那兒聽得幾則話本傳奇,忽地心下瞭然——這些漁民怕是將他和老海龜認作神仙了。
區區骨妖被認作神族,樓玉有些臊,但本着“斷不可讓這些塵世百姓失望”的念頭,樓玉抖抖肩膀擺出個他認為頗大氣、頗有仙風道骨的樣子,準備再從他灌墨不多的腦袋裏尋兩句文縐縐的話擺擺架子。一不小心扯到肩上傷,脖子一縮,倒抽口涼氣,形象登時就萎了。
這時,只見原本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老嫗突然站起來,身手矯捷得宛如初生牛犢,一揮手道:“快!快把他們抓起來!”
樓玉:“???”
直到被麻繩縛住手腳,叫四五個壯漢抬上木架,又扔進掛着倒刺的木籠,樓玉仍是沒能明白過來——這跟白朮那些話本上寫的不一樣啊!凡人遇見神仙不都應該恭恭敬敬一跪三叩嗎?這二話不說上來就綁算怎麼回事?地方風俗?!
老海龜的遭遇較樓玉要好些,估計是漁民看它只是個水物,又一副蔫蔫的樣子,沒什麼攻擊性,七八個漢子抬了扔進茅屋,關上門算完事。
樓玉和老海龜身上都有傷,那些漁民上來捆樓玉手腳時,他本想用法術掙開,可漁民們不知往他身上貼了什麼符咒,樓玉感覺身子軟軟的,半分力氣都使不上來,任由他們抓了隨意處置。
漁民們顯得很亢奮,尤其那名老嫗,先前樓玉看她還是一副垂死的灰敗顏色,這會再看,雙頰竟顯出詭異的紅潤來。
奇也,怪哉。
樓玉仰卧在木籠里悶悶地想,莫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間現在已失了信仰不再拿神仙當回事了?
也不是不可能。
上古時期,三界還遵守着井然的秩序,神、人、妖三族互不侵擾,違反者自有天罰。彼時凡人對於神族懷有無比崇高的敬意。為了更靠近神靈,他們修築高塔;為了表達敬意,他們祭祀拜天;為了訴諸信仰,他們將口耳相傳的神靈的故事變為傳說。
作為回報,一方神祇庇一方清平。
然而太古過後,諸神凋敝,新任的神王,也就是現在的天君,擬出一套新的秩序,同遠古時期截然不同,新的秩序弱化了神族的神性,雖說加固了三界聯繫,卻使塵世蒼生失去了原本的信仰。
“神明終有一天會被淡忘。”想到曾經有人這樣同自己說,樓玉將那句話喃喃念出聲。
失去信仰的凡人也許有一天會發現,他們不再需要神,而後者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個阻礙,彼時當如何?
樓玉腦中忽然冒出兩字:弒神。
他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眼前則霧白一片,慢慢浮現出不當是由這座窄小牢籠里所看到的場景——
“弒神么?”扶桑樹下,身着月色長衫的尊神隨意撣落肩頭花瓣,看似漫不經心地執起酒杯,唇邊一抹淺淺笑意,“也未可知。”
“真有那麼一天的話,神君當怎麼辦?”
被稱作神君的男人飲完杯中酒,將杯子擱回盤中,發出一聲脆響。
“生死由命。”他說。
“大哥哥,你痛嗎?”記憶中尊神的臉慢慢同眼前的稚嫩面容重合,樓玉回過神。
向他問話的是那個留着壽桃頭的男童,村中男孩差不多留的都是這個髮式,但因他模樣較他人要水靈許多,樓玉也殘留了些印象。
男童見樓玉不答他,又問了一遍,“大哥哥,你痛嗎?”
樓玉側着頭同他對視一會,道:“還好。”說著勉強起身,掌心剛好碰到籠邊上鋒利的倒刺,被割開一道頂深的口子,汩汩向外冒血。
樓玉下意識地抽口氣,一抬頭,見男童白胖的小爪子伸進來,掌心握了只小藥瓶,“大哥哥,你莫出聲,我是偷溜進來的。喏,這是我娘親讓我給你的,她說可以止痛,你流了那麼多血,肯定很痛,敷過這個葯,就不痛了。”
樓玉接過瓷瓶,拔開塞子,湊到鼻下聞了聞,接着問那男童,“這裏是哪兒?你們為什麼抓我?”
男童先是報了個村名,又說些周邊景,樓玉在腦子仔細丈量一番,發現自己此時離東海竟有百八千里。男童頓了頓,又說:“大哥哥,有你的話,阿寶哥哥就能活命了。”
此前從花襖婦人嘴裏聽過“阿寶”這個名字,樓玉留了個心眼,幾番追問后從男主零零碎碎的話語中,樓玉算是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無他,凡人迷信。
那個叫阿寶的是花襖婦人的兒子,白髮老嫗的孫子。這家在村裡頗有地位,不幸的是他家的男人都陸續患上怪病早早離世,剩下唯一的男丁便是不滿三歲的阿寶。幾個月前,阿寶也身染他父輩的那種怪病,高燒不退,長此下去,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
老嫗四處尋求能救他孫子的方法,最後從一個江湖郎中手上尋得一紙藥方,拼湊幾日終於將藥方上其他幾味葯湊齊了,獨缺一個藥引,千金難求。而那藥引便是,神仙肉。
樓玉聽后臉色都變了,他問小童,“這一聽就胡扯的事情,你們也有人信?”
小童答:“孫婆婆說,那個江湖郎中就曾親手殺死過一個神仙,剜了他的心頭肉給京城一個大官的兒子作藥引,沒過多久那個貴公子就好了。”
樓玉將手握在欄杆上,指腹被割傷也渾然不覺,鮮血順着木紋蜿蜒而下,“你可知?那個被殺死的神仙,是……什麼模樣?”
小童搖頭,“我不知道。”
樓玉道:“好,好……你過來。”
“作什麼?”
樓玉將身子挨近小童,輕聲道:“我身上這紙你可知是做什麼的?”
小童又搖頭。
“你幫我撕下來可好,我貼着有些不舒服。”
***
負責看守樓玉的村民發現他不見了是在次日清晨,頭天晚上有四五個漢子在茅屋外把手,半點異樣都未發現,然而現在那木籠里卻是空空如也。
樓玉解開縛在老海龜身上的繩索,手裏還抱着一個昏睡的孩童。
“這小傢伙哪兒來的?”
“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找個地方將他安置了,省得他受牽連。”
老海龜活動一下四鰭,“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太邪乎了!”
“說來話長。快點走,我法術還未回復好,若被人發現就走不了了。”一轉身,從袖裏掉出只瓷瓶,底部碰到地面的瞬間摔碎了,裏頭的粉末悉數灑出來。
老海龜鼻子甚靈,聞到味道后大驚:“你帶着這種毒丨葯作甚?”
樓玉看着懷中熟睡的孩童,嘆口氣道:“是這孩子的娘親給的。”又說,“倒是個好人。”
老海龜不解:“給你毒丨葯你還說她是好人?”
“這種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樓玉道,“快點走吧,也不知道那隻母夜叉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