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謝成韞一身素白中衣,端坐於銅鏡前,不可置信地凝視着鏡中之人。
她又回來了。
世事難料,天命靡常,鏡中那張臉,暌違已久,屬於十二歲的謝成韞。
身前種種,恩怨情仇也好,眾叛親離也罷,都恍如夢境,似水無痕,只剩下生命最後一剎那長劍入心之痛,隱隱殘存。
“吱——”,房門被輕輕推開,又被關上,將她的思緒打斷。
“小姐,你醒啦!”聲音清脆稚嫩,透着由衷的喜悅。
謝成韞扭頭,便看到一張清秀稚嫩的臉,那是十一歲的元冬,她的貼身侍女。
元冬身穿素服,周身不見任何飾品,髮髻簡單,與此刻謝成韞閨房內的佈置一般,素淡簡凈。
重孝壓身,十二歲的謝成韞才剛喪母。
元冬將手上的托盤放在桌上,托盤中擺放着一隻盛滿湯藥的白瓷碗。
“正好葯也熬好了,小姐快趁熱喝了罷。”元冬朝她走過來,伸手攙她。
她就勢起身,突然一陣眩暈襲來,頭重腳輕,人不禁晃了晃。
元冬趕緊扶穩了她。
她在元冬的攙扶之下,緩步移到桌旁坐下。
“元冬,我昏睡了多久?”她問道。
“小姐你昏迷了整整兩日呢!”
“我怎會昏了過去?”她又問。
“小姐不記得了么?你是在夫人下葬之時哭暈的。不過不必擔心,大夫說了,小姐這是過度傷心所致,醒來之後好好調理便可,並無大礙的。”
哭暈?!
先不說她謝成韞自四歲開始習武以來便不曾有過體弱之時,至少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世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雖也是心痛難抑,卻並未哭得暈過去。
十二歲的謝成韞為何弱不禁風至此?
她暗暗運了運氣,丹田之內竟然空空如也!十二歲的謝成韞,竟然一絲內力也沒有!她現在就只是個普普通通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女子!
謝成韞心中的震驚簡直難以名狀,這比她初初醒來在銅鏡中見到十二歲的自己還要令人不敢相信。
元冬端起葯碗,遞到她面前。
“小姐先把葯喝了罷。裏面加了唐公子送來的老山參,最是滋補,涼了可就減了藥性了。”
唐公子,可是唐樓?
她心裏微微一動,腦中浮現一雙帶笑含情的桃花眼。
唐樓此時年方十四,應早已被陸不降收為弟子。前一世,唐樓在她母親去世之後,便即刻自南疆千里迢迢而來,陪在她身邊,在她最為難過之時盡心寬慰照拂於她,即便她全然不曾領情。
從他命喪她手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恩怨便已兩清。上天讓她也死一次,似乎就是為了讓她忘卻他曾對她犯下的過錯,只記住他對她的好。
她記得:他總是一腔赤誠,而她,總是不屑一顧。
她驀地回過神,接過葯碗,一飲而盡,皺眉,好苦!前一世她鮮少染疾,即便偶有不適,也是挺一挺就過去了,幾乎沒嘗過湯藥的滋味。
元冬稱讚道:“小姐今日這葯喝得好爽快!”
她奇道:“難道我以前喝葯不爽快?”
“小姐可是病迷糊了?”元冬笑道,“難道不記得自己平日最是怕苦,每次都要唐公子拿蜜餞哄着才肯將葯喝下去了?”
謝成韞愕然。
誠然,前一世唐樓對她委實不錯。但打死也不願相信,這一世的自己是這般的扭捏作態,矯揉浮誇。
元冬遞過來一塊白綢帕,打趣道:“我家小姐害羞了呀。”
她不動聲色地接過帕子,拭了拭唇角,內心巨浪滔天。
前一世,她痴迷於劍道,不諳人情又不苟言笑,加之劍意滿心,殺氣護身,身邊之人有哪個敢拿她打趣?!更不消說元冬這膽小如鼠的丫頭,在她面前一向規規矩矩,從不敢逾矩半步!
元冬吃吃地掩嘴偷笑:“小姐,這有什麼可難為情的?你遲早是要嫁給唐公子的。誰不說你是個有福之人?能得唐公子這般珍愛珍重,不知羨煞多少名門閨秀呢!”
她不禁一怔。
“我家小姐啊,就像是唐公子手上的一捧油,稀罕得緊。隔三差五便親自來噓寒問暖不說,遇上個頭疼腦熱的,他比誰都心急,什麼好玩兒的、好看的、好吃的更是拼了命的往小姐這裏送,這都塞滿多少只箱子了!就說小姐方才用的這塊帕子,那都是唐公子特意遣人從絲綢之都盛澤所購而來……”
明明應該是寡言少語的丫頭卻像變了個人一樣,一開口便喋喋不休。且看那丫頭神色,自在從容,打趣調笑主人張嘴就來,沒有半分小心翼翼的意思,此種情形必然是由來已久。
突然房門猛地被人推開,闖進一個身着孝衫的女孩兒,打斷了她的思緒,也讓元冬閉上了嘴。
她面露不豫,蹙額凝眸。
那女孩兒身後,跟着一位同樣全身重孝的清麗婦人,急急忙忙伸了手要拉住女孩兒,卻沒能拉住那滑不溜秋的人。
女孩兒看起來與她年齡相若,嬌俏可人,本來滿面焦灼,一眼掃到正坐在桌旁的謝成韞,頓時笑逐顏開,咧嘴道:“姑姑!你醒來啦,真是太好了!”
“凝兒!又在你姑姑面前沒大沒小!”婦人斥道,看到謝成韞,頓時面露喜色,“阿韞,你可醒了!你昏睡了整整兩日,可把我和你大哥嚇壞了!”
她定定地看着婦人和善的臉龐,耳邊只迴響着那一聲聲奪魂催命的泣訴,“你死之後,嫂嫂一定日日為你誦經燒香,渡你早日超生!”
大嫂,別來無恙。
此婦人正是謝成韞的大嫂趙素心,她與謝成韞的大哥謝成臨共育有一子一女,長子謝初定,女兒便是這個稱謝成韞為“姑姑”的女孩兒,名喚謝初凝。
謝成韞與謝成臨同父異母,謝成臨乃謝家家主謝懷山原配所生,而謝成韞的母親柳如絮乃是謝懷山的續弦。謝懷山與柳如絮婚後十年方得一女,正是謝成韞。因而,謝成韞雖身為姑姑,卻僅僅只比謝初凝長一歲。
謝初凝快步奔到謝成韞面前,將一隻漆黑暗沉的四方匣子擱在桌上,“姑姑,你醒了就好!快告訴我,這匣子是如何打開的?”
她低頭看向方匣子,眉心擰了擰,很快又松展開來。
趙素心瞥見,對謝初凝道:“凝兒!別咋咋呼呼,吵到你姑姑!”
“我哪有?”謝初凝嬌滴滴道,“姑姑從不嫌我吵,姑姑最喜歡凝兒,是不是,姑姑?”她歪着腦袋,模樣嬌憨,眼神天真無邪。
上輩子,她對這個外甥女毫無戒備,才會放心地喝下她端過來的參湯,輕易地中了斷腸草之毒。
謝成韞在心裏默念了一個忍字,淺淺地笑了笑,道:“是。”
謝初凝把方匣子推到她面前,撅起嘴:“姑姑捉弄凝兒,你既然答應了把它送給凝兒,卻又不教凝兒如何打開!”
她依舊面帶微笑,目光從匣子上抽離。這裏面裝着的東西,對她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前一世,自母親去世之後,直到她死,也未離過她的右手。
謝成韞的生母柳如絮出身江州柳家。江州柳家與蜀中唐、謝兩家旗鼓相當,俱是有着百年積累和沉澱的武林世家。
自古美人愛英雄。謝懷山少年英雄,豪氣干雲、俠肝義膽,髮妻早喪,鰥居多年之後,一次偶遇柳如絮,名門嬌女就此芳心暗許,非他不嫁。
兩人婚後也過了多年如鼓琴瑟的日子,直到十五年之後,謝懷山在小山劍會的比試中身受重傷,不治而亡。當時,謝成韞不過五歲。謝懷山死後,柳如絮一直鬱結於心,七年之後香消玉殞,追隨亡夫而去。
宵光是一把女式軟劍,乃是幾百年前的鑄劍大師祁墨之專為愛妻所造。因其外形別緻柔美,無鋒無芒卻能一擊斃命,備受習武女子的青睞與追捧。後幾經流轉,落入江州柳家。當年由柳家家主也就是柳如絮的父親柳公明作為嫁妝送與愛女。柳如絮臨死之前,又將宵光劍留給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對她而言,宵光劍不僅僅是無雙名劍,更承載了自己對母親的思念。
“謝成韞”,你真是糊塗,竟然輕易就把宵光送了人!
匣子被一隻月牙形的鎖鎖住,她對着月牙鎖一番撥弄,“啪”地一聲,鎖開了。
謝初凝眉開眼笑,歡歡喜喜地將匣子打開,便看到一條細細的銀蛇盤踞在匣子中,蛇首昂起,口中吐出紅色的信子,蛇身泛出銀色的冷光,與匣子的黑沉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急切地將銀蛇從匣子中取出,立時便要戴上試試效果,卻左右不得章法,怎麼樣也無法使那盤繞的蛇身綳直。
求助的望向謝成韞,道:“姑姑……”
謝成韞接過宵光,裝模作樣地擺弄一番。餘光瞥了一眼母女二人,心裏冷笑了一聲,良久,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謝初凝瞪圓了眼:“不可能!”
“我忘了……”
“忘了?姑姑,你不會是反悔了吧!”謝初凝急道,“你可不能出爾反爾啊!再說你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要這把劍何用?”
“凝兒!”趙素心趕緊打斷謝初凝,溫聲引導,“許是昏睡得太久之故有些記不清了,阿韞,你再好好想想?”
她順水推舟地揉了揉眉心。
“才不過兩日,阿韞的臉都瘦了一圈了,嫂嫂看着真是心疼得緊。這兩日阿韞滴水未進,現在醒過來了,定要好好補補。”
“嫂嫂說得對,許是剛剛醒來之故,腦子中迷迷糊糊有些亂。現在頭似乎又有些暈了,容我先歇息歇息,再仔細回想。待得想起,定當知無不言。”她不耐煩再與她們虛與委蛇,對元冬道:“元冬,替我送客。”
元冬忙福了福身。
趙素心關切道:“嫂嫂這就吩咐下去,讓廚房好好替你調理調理。我和凝兒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謝初凝乘興而來,哪裏甘心敗興而歸,正要反駁,被趙素心一個眼神制止,強行拉了出去。走之前,還不忘將放在桌上的宵光劍也一併帶走了。
謝初凝一路抗拒,被趙素心拉出了謝成韞的院子,才一跺腳,怒氣沖沖道:“娘!她分明是故意的!”
“你以為娘看不出?”趙素心鬆開她,理了理鬢髮,“但是我能怎麼辦?她不肯說,我能撬開她的嘴還是如何?”
謝初凝哭喪着臉:“那怎麼辦?”
趙素心伸手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瞧你這點出息!怕什麼!她遲早會答應的。她一個弱不禁風又無依無靠的女子,父母都不在了,以後要仰仗哥哥嫂嫂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她想不明白!”
“可是,可是,萬一她告訴唐……”
“哼,她的唐哥哥么?”趙素心不屑道,“他想娶她,討好我們還來不及!你說得對,她又不會武,拿着那把劍也沒用。討得哥哥嫂嫂歡心,將來自然會將她風風光光嫁出去!你只管等着她乖乖來告訴你就是了,這把劍,遲早會戴在你的手上!”
謝初凝這才展顏。
謝成韞站在窗邊,眼神放空,回想方才的情形,腦海中只剩下“弱不禁風”一詞。
謝初凝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弱不禁風”。思來想去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一世的謝成韞為何會是這副模樣?
午後,她剛在元冬的服侍下喝完葯,就聽見有丫頭匆匆過來稟告:“小姐,唐公子來看望你了,現在正在書房等着呢。”
她一怔。
元冬笑道:“定是聽到小姐醒來的消息便立刻趕來了,果然還是唐公子最牽挂小姐。”
她緘口不語。
元冬催促道:“小姐?唐公子還在書房等着呢!”
罷了!她深吸一口氣:遲早要見,我有什麼好怕的!是我殺了他,又不是他殺了我。等見到他,就對他笑一笑,就當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從此恩怨兩消!
“去書房罷。”
元冬替她理了理髮髻和衣襟,這便扶着她去了書房。
倆人走到書房門口,門沒關。一人素衣長身,正背對着她站在書房內。
她挺直了背,呼出一口氣,兩側嘴角緩緩勾起,準備送給唐樓一個端莊的微笑作為見面禮。
“唐公子。”元冬喚道。
他應聲轉身。
她的笑容漸漸凝固。
他有一雙藏刀的眼睛,他素衣似雪。他像唐樓,但他不是唐樓。
唐肅,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