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這是什麼表情?不高興?怪我來得遲了?”見到她,他眼中的鋒芒頃刻間隱去,被柔和所取代。
唐肅年長她五歲,年十七。前世他清冷,她寡淡,倆人平素並無過多交往,即便偶然遇見,也僅止於點個頭打聲招呼的程度。可眼前低眉淺笑的青年,不是唐肅又是誰?只是,怎會是你?為何是你?
來不及驚詫,唐肅已逕自朝她走來,執起她的手,把她牽到黃梨木椅旁,扶着她的雙肩,輕輕一按,“先坐下罷。”自己一撩袍,在旁邊的另一把黃梨木椅上坐了下來。
“可還有不適?”他柔聲問道。
她還陷在一片無頭無緒的紛繁繚亂中,根本未曾聽到他的問話。
他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一次。
聽得元冬猛地咳了一聲,“小姐!”
她這才回過神,答道:“沒有。”
見她始終眉心緊鎖,情緒低落,唐肅勸解道:“阿韞,想開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母親泉下有知,定然不願見到你這副神傷的樣子。有道是,親慈已乘黃鶴去,但以笑顏慰慈恩。”
“我知道。”她應道。
“你昏迷了兩日,身體有所虧損,多休息幾日罷。”
“嗯。”她點頭。
“阿韞?”他又喚她,聲音低柔得讓她打了個冷顫。
“嗯?”她低着頭悶聲應道。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單膝緩緩蹲下,輕輕柔柔拉過她的右手,“前兩日得了個還不錯的玩意。”他握着她的手,將一串紅珊瑚珠串戴在了她的手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細看了一會兒,滿意地誇道,“李白桃紅,阿韞與這珠串,真是相得益彰!”
紅珊瑚以色澤取值,顏色越紅越珍貴。手上的這串,奪目耀眼,紅艷欲滴。
唐肅,原來你平時就是拿這些東西哄她的。
他將珠串一圈一圈繞開,取下交給了元冬,“等你孝期過了,就可以戴了。”
“嗯。”她應道,想想又加了句,“多謝。”
“跟我還客氣什麼?”他輕笑,“阿韞,抬起頭,看着我。”
她不得不抬頭,與他對視。
“阿韞別怕,有我。”他臉上、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溫柔,語調飽含的全是她聽不懂的愛護,她不由地又打了個冷顫,“雖然你父母都不在了,還有我。以後,萬事自有我為你做主。”
呵,讓你做主,再殺我一次么?
前世她不曾對他用過心,選他做夫君,也僅僅只是因為她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她需要一個夫君,而他的身份與她合適。
而他,在那件事之後,大可以休了她,卻選擇殺了她。
她的前世潦草落幕,歸根究底怪她自己不用心,看不清。至於眼下,她對他的評價,無非八個字:心狠手辣,絕非善類。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越溫柔她越警惕。她告訴自己靜下心來,看他到底耍的什麼花招。
他話鋒一轉,道:“待你及笄,正好孝期也滿了,我就把你娶過來。”
她杏眼陡地一睜,縱然有了防備,還是被驚到了。聽得出來,他只不過在知會她而已,並沒有徵詢的意思。
他覺得她這呆愣的模樣很是有趣,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害什麼羞?早就說好了的,你母親和你大哥也同意的。只有早早將你娶過來,日日放在眼前,我才能放心。”
及笄?!前世她明明是十八歲才嫁給他!為何這兩世出入這麼大,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為何今日話這樣少?”他終於發現她的不對勁來。
她正要掩飾,他一扭頭,眼神掃向元冬,沉聲問道:“怎麼回事?可是有誰惹得你家小姐不快了?”
他眼中鋒芒畢露,聲音寒氣逼人。是嘛,這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唐肅。
元冬趕緊答道:“上午大少夫人和小小姐來探望過小姐。”
“探望?”
“是。說是探望,實則……”
“嗯?”
“實則為了夫人留給小姐的宵光劍而來。夫人故去的前一日,自知命不久矣,將宵光劍留給了小姐。大少夫人和小小姐知曉后,也不知對小姐說了什麼,哄得小姐將劍送給了小小姐,但忘了將劍匣如何打開以及劍上的機關如何開啟告知小小姐。今日,她們便是向小姐討教來的。小姐大約……大約是有些後悔,並未告訴她們。”
她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一問一答,有規有矩,表面上看來並無不妥。只是,剛剛二人的眼神交會卻現了端倪,他們之間彷彿有一種長久的默契。好嘛!比在我跟前有規矩多了,你到底是誰的丫頭!
待這丫頭說完,她乾脆順勢露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為她做主!
“原來如此。”唐肅笑了笑,問道,“阿韞,我問你,你要這劍何用?”
你這問題問得好生奇怪。
“它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可你已經送出去了,哪有人送出手的東西再拿回來的道理?再說,謝初凝名義上也算是你母親的孫女。”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他在拒絕,他對她的縱容是有限度的。
“我後悔了!”她堅持,直視他,故意強詞奪理。
他不語,與她對視,面上慍色漸起,好半天才道:“阿韞,你這樣我不喜歡。”
“我喜歡的女子,應當是性秉惠和,行推柔順,溫婉怡人。如若是別的物什便也算了,但宵光劍這種殺身之物,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該碰得的?莫非你也想像那些粗魯野蠻的女子一樣,整天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他略微舒緩了口氣,接着道:“阿韞聽話,宵光劍的事,就這麼算了。你看你一直都很聽話,只要你以後也乖乖的,我保證今後會一直對你好,只對你一個人好。你若是覺得無聊,寫字畫畫彈琴都是可以的。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我不便常來看你。所以,阿韞,你要快快長大,快快及笄,等你嫁給我了,有我陪着你,便不會覺得苦悶了,好不好?”
好你令尊!
她心裏有一團火,正在熊熊燃燒。
“謝成韞”,你這是過的什麼日子?過去十二年你就是這麼窩囊的活着?!
不能再強頂下去,她抬起頭,鬆口:“好。”
“這才是我的好姑娘。”他滿意地笑了,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輕輕摸了摸她的側臉,“我該走了,你好好休養,不該想的不要胡思亂想,多看看書寫寫字。若有要事,叫元冬託人帶信給我便是了。”
他朝她溫和地笑了笑,轉身離開。元冬跟在他身後,送他出去。
謝成韞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中,雙手緊握住扶手,闔眸沉思。
為什麼?
自從睜眼以來,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全然不對,就連她自己也變得糟糕透頂,可她思來想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造成這一切不對勁的根源在何處。
唐肅似乎不願讓她碰劍。她的父親謝懷山,最是厭煩女兒家柔弱姿態,因此謝家女兒無不習武強身,為何這一世獨獨容忍她成了這麼一個特例?
還有,既然從小陪在她身邊的人變成了唐肅,那麼唐樓呢?唐樓又去了哪裏?
她有太多疑惑不解,可恨她現在被桎梏在這柔弱的軀體之內,有心無力,舉目無依,教她如何解開這些疑惑!
就在她像一隻無頭蒼蠅般找不到方向時,元冬回來了。
“小姐今日是怎麼了?平日最聽唐公子的話,生怕惹得他不喜,為何今日一味地只知道違逆?”
“怎麼,你也覺得我沒道理?”
“奴婢只知道唐公子不論做什麼都是為了小姐好。他對小姐如何,小姐心裏最清楚不過了,不然小姐也不會從小就這麼依賴於他,事事對他言聽計從……”
從小依賴?言聽計從?
聽到這裏,她陡然睜開眼,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丫頭不停開開合合的上下唇,眼神一亮,心中立刻有了定奪。
賣主求榮的丫頭,那就先撬開你的嘴罷!
第二日,謝成韞帶着元冬去找謝初今。
謝懷山與原配育有三子,長子謝成臨,次子謝成鄞,小兒子謝成欽。謝初今是謝成韞三哥謝成欽的獨子,在以劍術佇世的謝家是個異類,對劍道不上心,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專攻奇經八脈、奇門奇術。
前世,在整個謝家小輩中,與謝成韞關係還不錯的也就只有謝初今了。除了謝成韞,在謝家長輩眼中,謝初今的那點喜好太不入流,上不了檯面,因此並不支持。
作為一個不走尋常路的少年,謝初今也是有些脾氣的,譬如,狂傲。能讓謝初今服氣的人並沒有幾個,謝成韞是其中之一。前世,謝初今很喜歡找這個與他同歲的姑姑切磋。
來到謝初今的住處,被僕人告知他人正在校場。
謝家作為百年武學世家,有一個很大的校場,專供謝家子弟練劍之用。
謝成韞於是又拖着羸弱的身軀,頂着白花花的日頭,氣喘吁吁、三步一歇地爬到了校場。
謝家大宅依山而建,謝家校場便設在了半山腰上。
只見校場內數道身影飛來飛去,刀劍相撞之聲不絕於耳。定睛一看,謝家小輩悉數在內,真是難得一見的齊聚。謝成韞這才記起大山劍會這件事,謝家子弟這時應當是在為三年之後的大山劍會做準備。
大山劍會五年一次,是武林新人、無名小輩揚名的平台,參與者皆為初出茅廬的少年人,武林高手是不屑的。
謝成韞也不去看那些飛來飛去的身影,其中必然不會有謝初今,這小子不喜歡練劍,定是又躲在哪裏閉目打坐,兀自鑽研。目光掃來掃去,果然,在一棵大樹下看到了一身素色的少年,老神在在盤腿席地而坐。
讓元冬站在原地等候,她獨自朝謝初今走了過去。
還沒走幾步,被人攔了。
謝初凝拉住她的手,神采飛揚:“姑姑,可是來尋凝兒的?”
“不是。我不是來找你的。”
謝初凝臉上的笑容淡下去幾分,“那姑姑可有什麼要跟凝兒說的?那件事,姑姑可想起來了?”
“沒有。”她把手從謝初凝掌中抽脫出來,“你繼續練劍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謝初凝愣在原地,看着謝成韞走遠的背影,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眼中噙了淚水。
謝初定湊了過來,見妹子臉色不好,關切道:“怎麼了,凝兒?”
“姑姑她欺人太甚!”謝初凝恨聲道。
“姑姑?”謝初定訝然,“她能怎麼欺負你?”
“出爾反爾,可惡至極!她明明,明明應了我的!”提劍一揮,將垂在一旁的樹枝斬落在地,“氣死我了!”
“那就給她點教訓。敢惹我妹子,看哥哥給你出氣。”謝初定歪嘴笑了笑,伸腳,腳尖將那截被斬落的樹枝挑起,腳脖子轉了轉,猛地伸腿一踢,那截樹枝便以凌厲之勢朝謝成韞飛了過去,正中謝成韞膝彎。
謝成韞都快走到了,冷不防膝彎吃痛,重重地跪趴在謝初今面前,膝蓋傳來劇痛,感覺像是碎裂了一般。
謝初今睜開眼,迷怔怔看了謝成韞半晌,眼眸眨了幾眨,詫異道:“行這麼大的禮,姑姑,你實在是太客氣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嘶!小,兔,崽,子!
謝初凝一下子樂了,破涕撲哧一笑。
謝初定得意洋洋,“看,治個沒用的嬌嬌女還不容易?”
“哼,到時父親知道了,治得你哭爹喊娘!”
謝初定不屑道:“哥哥我是這麼沒腦子的人么?好好學着點!”
說完,哭喪着臉朝謝成韞喊道:“姑姑對不住了啊!這校場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刀劍無眼,姑姑可得小心些,莫要再被誤傷了!”
好一個“誤傷”,將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謝初今依然是一副撒迷怔的模樣,若有所思。
“發什麼呆,快扶我起來!”謝成韞對謝初今道。
謝初今也不急,將最後一回吞息納氣做完,這才悠悠起身,將謝成韞扶到樹下坐好。
“姑姑是來找我的?”
“阿今可否幫我一個忙?”謝成韞不欲廢話,開門見山。
“沒空,不幫。”少年一口回絕。
我就知道!這小子,還跟前世一樣直白!
雖是如此,謝成韞卻莫名覺得有些安心。她從袖中取出一本嶄新的冊子,“倘若,我的酬金是這本《天下奇術觀止》呢?”
少年半信半疑地接過冊子,隨手翻了翻,很快,那老成如古井般波瀾不興的眼中暈開了一圈漣漪,然後一圈又一圈,連音調都拔高了:“你是如何得到的?!”
傻小子,你管我怎麼得到的!
她記得,前世她將這本秘笈送到他手中時,他也像現在這樣欣喜欲狂。
這本秘笈卻是唐樓送與她的。他當時只是隨手一給,話說得也很漫不經心:“碰巧得的,正好你家阿今用得上。”
她對這些奇門異術不感興趣,接過書隨便翻了一翻,但書中的內容卻印在了她那過目不忘的腦海之中。昨日唐肅走後,她連夜將秘笈的內容默寫了出來。
至於唐樓為何要特意找來這本秘笈,她前世根本不曾想過。如今,她懂了,不過是因為阿今跟她要好罷了。
“姑姑想讓我做什麼?”謝初今合上書,問道。
“我有些事情很困惑,你可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人嘴裏套話?”
他略一沉思,又問道:“有是有,姑姑想套誰的話?”
“我的丫頭,元冬。”
“行!包在我身上!”
與謝初今合計好之後,謝成韞起身打道回府。
“姑姑,可得留神着些啊!仔細再傷着了!哈哈哈哈!”身後,傳來謝初定以及其他小輩戲謔的笑聲。
恃強凌弱,難成大器。就算你們的祖父還健在,也要被你們活活氣死。她搖了搖頭,姑姑我現在沒空,暫且放你們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