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嫂嫂,你把門打開!”
謝成韞倒在房門口,手捏成拳,一下一下,往門上砸去。
“阿韞,你莫要怪哥哥嫂嫂狠心,要怪就怪那短命鬼唐樓,奪了你的貞潔,壞了你的名聲。”她的大嫂趙素心在門外哭道,“坊間已然傳遍,唐樓搶了自己的嫂嫂,極盡凌-辱之能事,夜夜新郎!世人都在等着看謝家的笑話!”
想是體內的毒慢慢散開之故,腹中絞痛越來越甚,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滾落,她忍不住屈膝抱緊雙臂,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抽搐個不停。
即便門窗已俱被封死,趙素心還是不放心地守在她的房門之外。
“嫂嫂,開門!”她求到。
“好妹子,謝家臉面不能毀在你身上,只有你死了,謝家的這場無妄之災才得解!你就當可憐可憐你大哥,可憐可憐你的外甥外甥女們。你死之後,嫂嫂一定日日為你誦經燒香,渡你早日超生!”
“唐肅呢,我要見唐肅!”她又狠狠地捶了一下門,“唐肅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傻妹子,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么?你回到謝家這些時日,唐肅他可曾來看過你?他可曾提出要接你回唐家?他可曾隻字片語地問候過你?此等奇恥大辱,世間哪個男子能忍得?”
裏面的人安靜下來。
趙素心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扒在門上,對着門縫兒,壓低聲音:“你以為這毒-葯是打哪兒來的?除了唐家,還有誰能製得出這種劇毒?別恨哥哥嫂嫂,都是唐家這兩兄弟才將你害成這樣的。一個奪了你的身子,一個奪了你的命!”
腥熱的液體湧上喉嚨,她“哇”的一口吐出來,噴在胸前一片驚心動魄。
好霸道的毒!
毒……
“可解百毒,萬金難求。”
耳邊突然響起唐樓的聲音。
鏈子!
那日回到謝家,那根鏈子被她隨手扔進了妝奩盒中。
她咬緊牙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梳妝枱爬過去,顫抖着手,打開妝奩盒的最下層。
……
趙素心在謝成韞的房門外守了約莫兩個時辰,臉上還掛着淚痕。
謝成韞中的是斷腸草,其實只要半個時辰,中毒者便會死得透徹。
趙素心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房內一絲動靜也沒有。
可她還是不放心,畢竟謝成韞的一身功力,就連她哥哥謝成臨也是比不上的。她很有耐心地又等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之後,趙素心讓家丁把釘在門上的封條拆掉。
她站在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說了句,“阿韞,莫要怪我。”
趙素心推開門。
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房內的情形,突然一個身影飛出,將她一掌拍開,向外奔去。
等趙素心反應過來,大叫,“快!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謝成韞已不見蹤影。
唐樓死後的第七日,謝成韞如喪家之犬,在夜色中疾奔。
雖然毒已解,但她之前耗費巨大,又奔逃了大半夜,周身的力氣已經用光,人疲憊到了極點。正好前面有一家青樓,於是,謝成韞一閃身躍入了一間房內。
房間內只有一個看起來還算素雅的女人,一身青樓女子的裝扮。
女人被這個渾身是血的闖入者嚇了一跳,愣住不動。
謝成韞的視線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身體晃了晃,倒在地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之後,她才醒了過來。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花大床之上,身上穿着乾淨的素白中衣,帳內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脂粉香。
“噯,你醒啦?來,先喝口水。”
是她昏迷之前見到的女人。
她坐起身,接過女人手中的瓷杯,問道:“是你救了我?”
“可不是,奴家可是伺候了你整整一夜呢!”
她朝女人笑了笑,“多謝!”將水一飲而盡,把杯子遞給女人。
女人轉身走到桌前,將杯子放在桌上,順勢在桌旁坐下,單手托腮,嘟嘟嘴,“姑娘渾身是血的倒在奴家面前,可嚇死奴家了。姑娘長得這麼俊,是誰竟忍心將你傷成這樣?”
“長的難看就能忍心了?你這是什麼道理?”她反問。
女人歪頭想了想,道:“自然是,憐香惜玉的道理。記得曾有位公子對奴家說過,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特別是美好的女子,都是值得人善待的。”
她問:“那你認為,什麼樣的事物才是美好的?”
女人一拍手,笑道:“哎呀,姑娘你真是跟我心有靈犀!我當時也這麼問那位公子了。他說,心之所系,便可歸為美好。”
“喜歡有什麼用?這世間,有太多東西能夠排在喜歡二字之前,譬如顏面。失了顏面便是再喜歡也不會美好。”
“可是勾起姑娘的傷心事了?”
謝成韞搖搖頭,淡淡一笑,“對了,還不知道姑娘叫什麼,如何稱呼?”
女人瞬間兩眼放光,似乎是被問到了一個很讓她愉悅的問題,“奴家名叫筱筱。”
“大小的小?”
“不對呢,是綠筱媚清漣的筱。”
“好名字!”
“其實,奴家以前確實是叫大小的小,只不過,後來遇見之前說的那位公子,他說那個小字太俗,於是便替奴家改成了這個筱。”
“嗯,”她點頭,“確實是這個筱更有意境些。”
筱筱興緻高昂,起身,走到梳妝枱邊,從抽屜中翻出一張紙來,獻寶一般呈到她眼前,“這是那位公子所寫,奴家的名字。姑娘你看看,是不是很美?”
她笑着向那張紙上看去,看着看着,漸漸變了臉色。
“那位公子,可是姓唐,單名一個樓字?”
“正是,原來姑娘也是認識唐公子的?唐公子他可還好?”
“他死了。”
筱筱愣住。
“怎麼會?唐公子他是個好人……”
“誰告訴你好人就不會死了?再說,唐樓算什麼好人?”
“至少,唐公子與奴家這輩子見到的那些腌臢男人都不同。”
“不腌臢他來青樓做什麼?”
“那姑娘你不是也來了?難不成你也認為自己腌臢?”筱筱有些生氣。
謝成韞擺擺手,“我不跟你爭了,他不值得。”她起身,摘下兩耳上的紅玉耳墜,走到桌旁,將耳墜放在桌上,“這對耳墜還值點錢,多謝你救我。再麻煩你幫我準備一身乾淨的衣裳可好?”
筱筱生氣地撅了噘嘴,但還是從衣櫃裏翻出一套還算素凈的衣裳。
謝成韞穿衣的時候,聽到筱筱幽幽地開口,“奴家十歲沒入青樓,到如今已是第八個年頭。八年間見識了形形色-色的男人,那些男人看奴家的目光里,不是色-欲就是輕賤,奴家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玩物。只有唐公子,是真真正正把奴家當成人來對待。”
謝成韞很快穿好了衣裳,走到桌邊,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所以,唐樓他到青樓來,到底是做什麼?”
“學藝。”
“噗————”謝成韞噴出一口茶水,“你再說一遍,他來幹什麼了?”
“就是學些御女的本事。奴家也很驚訝,像他那樣風流倜儻的公子,竟然沒有碰過女人,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他給了奴家一大筆錢,奴家在做其他人生意的時候,他在一旁觀摩。”
“他要學本事,直接找你不就行了?我看他心裏也是嫌棄你的。”
筱筱搖頭道:“他是因為心有所屬。他說他心裏很早就住進了一個人,所以世間其他顏色再也入不得眼,近不得身,但是那個人眼中卻誰也看不見。”
謝成韞冷冷道:“所以,他就把從你這裏學到的用到了那個人身上,也不管那個人願是不願?”
“他……他……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嘛!”筱筱一跺腳,急道。
謝成韞告別了筱筱。
自她從謝家逃出的第二日,謝、唐兩家就急切地放出消息:謝成韞為解天墉城危急,不惜以身作餌,委身於唐樓,終於手刃唐樓於天墉城樓。后謝成韞自覺無顏苟存於世,服毒自殺以明節烈之志。
隨後,唐家對外宣稱,唐肅此生只此一妻,再不續娶。
唐肅自此以情深處世,而她謝成韞,一不小心便成了烈女節婦。
追殺她的人越來越多,不僅有謝家的人,還有唐家的人。他們都急切地想要讓她從這個世間消失,尤其是唐肅。
想起他娶親當日對她說過的那句:“阿韞,我今日真高興。”
真是莫大的諷刺!
想來,那日他有多高興,如今就有多想殺她。
一日,她不幸同時遭遇了謝、唐兩家派出的殺手,有些寡不敵眾,肩上也中了一劍,體力逐漸不支。
就在她以為唐肅就要得償所願時,突然有一人飛身掠出,將她救走。
救她的人是陸不降。
陸不降將她扔在一個破廟之中,拋給她一個“你活該”的白眼,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卻又氣沖沖地走了回來,咬牙切齒道:“丫頭,我真想殺了你啊!”說完,轉身往外走。
沒走幾步,一個轉身又沖了回來。
“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狠心的丫頭!”
“他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倒好,舒服完就把他給殺了!”
“前輩!”
“哼!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活脫脫一隻喪家之犬!唐家要殺你,謝家也要殺你,唯一一個想要對你好的人卻被你給殺了。”
“那麼我現在這樣又是拜誰所賜?”
“你!我……我……我就不該救你!”
“那就煩請前輩,下次再見到成韞被追殺,千萬記得要袖手旁觀。”
“我!”陸不降被噎得上不來氣,“你以為我想救你?要不是因為死小子跟我打了賭,鬼才管你!”
陸不降長嘆一聲,“這小子,終歸是被我給害了。”
“你別看他一副十足風流的模樣,其實不過空有一張嘴。這麼些年除了你,他從未將任何女子放在心上。他為了你做了許許多多,卻還是沒能融化你這顆又硬又冷的心。你要嫁人了,他慌不擇路,於是我告訴他,女人的情是睡出來的,尋常女子,一夜夫妻百日恩。”
“是我錯了!是我看錯了!你跟尋常女子根本就不一樣,你沒有心,你根本就不是女人!”
“他跟我打賭,若是他贏了,他日唐肅若是為難於你,我護你周全。丫頭,你記住了,不是我想救你。你今日的命,是唐樓救的。”
“他同你賭了什麼?”謝成韞問道。
“他也是心灰意冷了,他賭你,定會殺了他。”
陸不降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袱,扔到她身上,“這是他廢了半條命為你找來的,也是他這輩子為你找的最後一本劍譜。”說完毅然轉身,走了。這次,再沒有回來。
她打開包袱,裏面有一瓶金瘡葯和一本書,書的封面上寫着《無相劍訣》。
練成無相劍法,化劍於無形,通往劍道巔峰,是多少劍客的畢生追求。數不清的練劍之人為得到它,不惜一切,丟了性命。她一片痴心盡付劍道,這本劍訣也是她多年所求。
自從陸不降將《無相劍訣》交給她之後,她發現追殺她的人越來越多,明顯是為它而來。
她漸漸覺得自己連喪家犬都不如。
看着手中的劍訣,她苦笑,每日逃命都來不及,哪還有時間練它?她只得在逃命的間隙,翻看了一遍內容,然後用內力把書化成了齏粉。
一日,謝成韞又遇到了一個熟人,青竹。
她以為青竹也會像陸不降一樣,見到她便破口大罵。
誰知,青竹只是漠然地看着她,問她過得好不好,還撐不撐得下去。
謝成韞點頭。
青竹笑了,“那我便放心了。”
“謝姑娘,哦,不,我現在應該稱呼您一聲唐夫人。夫人可是用掉了我家公子所贈的九竅丸?”
她點頭。
“那麼,夫人可知這九竅丸是如何得來的?”
“不知。”
“那是我家公子用他防身的金絲軟甲換來的。”青竹慘笑,“不然,你以為你能殺得了他?”
金絲軟甲,刀槍不入。唐樓不會劍術,金絲軟甲是他保命防具。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來換你的真心,如若失敗,欠你的他用命來還你。你想不到的,他替你部署周全。與師父打賭,為的也不過是護你周全。料到唐肅要毒害你,解毒之葯替你備好。夫人,我家公子是不是很傻?”
她問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心裏不痛快!”青竹厲聲道,“本來,夫人委身我家公子之事,並無其他人知曉。但是,青竹總覺得,我家公子死得那樣慘,夫人若是還能若無其事地過下去,我家公子豈不是太可憐了?‘夜夜新郎’,是我傳出去的。《無相劍訣》在夫人手上,也是我故意泄露的。青竹希望,夫人每過一日,就會想起我家公子曾經的一點點好來!希望夫人每次想起我家公子的好時,心痛就會多加一分,直到再也承受不了!青竹希望,夫人餘下半生,日日心如刀絞!”
最後,青竹回眸笑道:“夫人武功蓋世,一定能像我家公子預料的好好活下去。祝夫人早日練成無相劍,笑傲武林。還有,夫人往後識人的時候可要睜大了眼睛,切莫要再着了哪個的道,畢竟這世間唯一一個肯為你去死的人已經被你殺了。夫人,您可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她不以為意,一開始並未將青竹的話當一回事。
但是,青竹的話像是詛咒,附骨之疽一般在她心中蔓延開來。
或許是眾叛親離的滋味太過凄涼,又或許是孤身飄零的日子太過寂寥,她發覺自己竟然真的開始斷斷續續想起從前。
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唐樓。彼時她五歲,唐樓七歲。他飽受兄弟欺凌,更有惡仆欺主,縱惡犬行兇,圍攻於他。她從天而降,將他從惡犬口中救下,踢翻一眾惡仆,他一臉崇敬……
她想起他總喜歡陪她練劍,常自告奮勇地做她的靶子,縱使渾身傷痕纍纍也無怨無悔……
她想起他總喜歡搜羅世間奇珍異寶給她,即使她次次不屑一顧,他依舊樂在其中。後來知道她心繫武學,鍾愛劍道,他便改成搜集天下名家劍譜給她……
她想起她十二歲時,母親染病去世。他千里迢迢趕來安慰她,陪伴她。即使她不領情,他依舊守着她……
她甚至想起十四歲那年,他纏着她,一定要她答應嫁給他。她當時正在琢磨一本新得的劍譜,為了讓他閉嘴,順口便答應了下來……
……
這些平時她不以為意的記憶,一件一件、不受她掌控地開始浮現在她眼前。回過頭看這一路的糾糾纏纏才意識到,他與她的牽扯並非是她一直以為的不過爾爾。只不過,他的有心遇上了她的無心……
越來越多的回憶逐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初時那顆堅定的逃亡之心也越來越茫然。逃竄之餘,她開始懷疑,這樣朝不保夕、餐風露宿有如喪家之犬般的日子可有意思?
她總會在不經意間看到唐樓。於街頭喧鬧的人群中,於她洗臉的湖水水面,於她逃亡途中小憩時的夢裏……
他總是在對着她笑,眯着一雙桃花眼。
其實,唐樓和唐肅長得很像,但仔細看去又不像。同樣狹長的雙眼,唐樓的含情,水光迷離,唐肅的藏刀,凌厲冷冽。
日復一日,唐、謝兩家的追殺從未停止過,畢竟,對他們而言,只有她真的死了,他們才能高枕無憂。
再加上《無相劍訣》的爭奪者,逃亡之路似乎永無休止,望不到盡頭……
終於有一日,在又一次被追殺時,她突然就覺得倦了,沒勁透了。
對方這次只有三人,其實她勝算本不小。
但她不再反擊,而是收回劍,閉上眼。
三把劍同時刺入身體,劇痛瞬間襲來,但是她知道,這種痛遠遠比不上宵光帶來的痛。
她又看到了唐樓。他這次沒有笑,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讓她覺得無比刺眼。
她本無心風月,卻被他生拉硬扯進這萬丈紅塵,終被巨浪所吞噬。
倒下之前,她問他:唐樓,你滿意了?
殺她的三人蹲在她的屍首前,伸出手正要搜身,突然聽到一聲喝止:“慢着!”
一人從暗處走出,白衣勝雪,眸光如刀。
那三人立即站了起來,抱拳。
“公子!”
“公子!”
“公子!”
白衣人突然拔劍,電光火石之間,三人被長劍割喉,鮮血噴涌而出,濺了他一身。
三具屍體還保持着站立的姿勢,他在其中一人身上擦了擦劍,收劍回鞘。
“碰她?你們還不配。”
他單膝跪在謝成韞的屍體前,伸手摸了摸她早已冰涼的臉龐,“我幫你選的死法多好,你偏不要。你看看你,死得真難看。回家罷!”
他將謝成韞的屍身打橫抱起,一躍而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一代劍痴謝成韞最終還是被埋在了唐家祖墳之內,石碑上刻:唐門謝氏之墓,夫唐肅泣立。
……
人往往會對自己親耳聽到、親眼見到的深信不疑,自以為對身邊之人了解透徹。
然而,世間事、世間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你可能分得清?
你可知真相是什麼?
生前看不清的,死後可能看得清?
你以為,謝成韞死了,這個故事就結束了?
那些心懷鬼胎並得逞所願的人,你以為謝成韞死了,恩怨就能兩清了?
今日拜你所賜成喪家之犬,他日定當雙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