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愛子

20.愛子

紅髮老頭是法國JP製藥集團的第二把交椅,基地曾經的投資者之一。他此次在此等候,為的就是恩一手中這唯一的“夏娃”。

老頭淺藍色的瞳孔中映出恩一雲淡風輕的笑容。他眼神凝視恩一良久,緩緩拍了拍手。

涼意從太陽穴上撤退,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緊接着,是拉門被重新合上的聲響。

女人退下了。

恩一帶笑的表情不變。似乎此刻就算天崩地裂,也無法抹去他嘴角的弧度。

老頭看着他,問:“東西你帶來了嗎?”

恩一輕輕拍了拍放置在兩腿之上的黑色匣子,開口答:“你知道,我從來不做食言之人。”

緊接着恩一似乎無意中說:“你今天來與我交易,你哥哥不知道吧,真不是一個好弟弟呀。”

JP製藥是家族式葯企,老頭的親哥哥是第一把交椅。

老頭嘴角一僵,抬眼看他。

恩一仍舊笑着,“你不用在意,”他繼續說,聲音從容優雅:“我只是與你拉拉家常。”

他們說話的過程中,另外的三人都是緘默不語。此刻老頭轉向那個膝跪的年老女人,女人扶膝起身,上前,伸手摸索木案。咯吱幾聲,木案升起來。

這時,身後的門再次被拉開。三個和服女人依次捧着小木凳,踏着碎步上前。木凳被放下,女人們離開。

三人坐上木凳。

年長女人拿出一副新牌,洗牌,發牌。同時開口:“三張3最大,接下來是三張A,然後依次算下去……開牌的人不能看蓋牌的人的牌。”

賭.局開始了。恩一的賭注正是他手中的夏娃。

恩一掀開紙牌一角,看了眼,又合上。

梅花七。

他笑笑。

十六層高樓的陽光透過窗漫進來,照在他清雋的面容上。沉靜如水,可以入畫。

老頭雙手放在桌面上,兩隻食指輕微地點着桌面。抬眼看恩一一眼。他心中其實胸有成竹,因為他知道,在這個房間的房頂的隱秘處,正對着恩一背後的隱秘處,放着一個靈活的微型攝像頭。

當恩一掀牌看數字時,攝像頭會捕捉這一瞬間的畫面,畫面被人為放大,數字清晰呈現。而他被和服寬大下擺遮蓋的腳踝處,捆綁着特定的打點儀器。監控畫面的人,會及時通過操控儀器在他腳踝處的皮膚輕輕打點,打出點和長短不一的線。

他只要迅速在內心換算出這些簡單摩斯電碼代表的花色和數字,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贏面。

老頭看過去,幾輪下來,恩一已經處在下風,但表情依舊雲淡風輕。

叫人討厭!老頭想着,嘴角微哂,扔出一張牌,盯着他的眼睛。

賭局很快結束了。

恩一輸了個徹底。

儘管心中有底,但直到此時,老頭才真的鬆了口氣。他看過去。

恩一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他伸手,捧着匣子,將它置放在木案上。他說:“我是一個守諾的人,這個給你。”

老頭說:“你當然是一個守諾的人,你說了把夏娃帶來,就一定會把它帶來,不過……”他一個眼神傳達出去,木案旁的另外兩個男人撲向恩一,拉住他的臂膀,伸手在他的衣服內摸索起來。

恩一被人硬拽着臂膀,面色仍舊不變,他語氣帶笑着講:“你們光天化日下這樣摸一個男人,你們的女人知道嗎?”

中年男人並不接話,仍舊上下摸索。很快,瘦個子從恩一的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張白色絲帕。

恩一說:“這個你可得還給我。”

瘦個子望向老頭。老頭伸手,瘦個子將絲帕遞過去,老頭反覆看。

恩一:“我沒想到你連男人的帕子也要搶。”

老頭臉一沉,又將帕子看了幾看,確定這不過是普通一件純白絲帕,觸感柔順。老頭受不了地將帕子扔回去。

帕子落在桌面上。恩一掙脫出一隻手,將帕子拿回來,放在腿上,用一隻手整整齊齊地疊成小方塊,放進上衣里側口袋中。

這時,大鼻子蹲下身,脫下恩一的鞋子,倒了倒,什麼都沒有。他又順着去摸恩一的腿,在因腿部肌肉萎縮而顯得有些盪的褲管中摸到硬物。

他趕忙伸手探進去,從褲子裏側撕下一塊用膠布黏住的玻璃小瓶。

大鼻子將玻璃小瓶遞給老頭,“找到了。”

老頭接過,看着裏面幾近透明的液體溶劑。老頭說:“真是可惜了,如果當年那個女孩子還活着就好了。”

恩一微笑:“是啊,要是她還活着就好了。”

他看着老頭的動作,又開口:“不騙你,匣子裏的才是真的。”

老頭冷笑一聲。

恩一嘆口氣,無奈地笑笑。

恩一乘坐輪椅從十六樓的電梯下來,他看向手掌。掌心是一朵絲帕疊成的山茶花,這是他在電梯降落時疊制的。

輪椅向著大廳的玻璃旋轉門滑去,他的司機在大門外等他。出旋轉玻璃門的一剎那,恩一揚手。

白色山茶花在空中綻放,幾秒,靜靜落在大廳鋥亮的地板上。

“走吧。”他對他的司機說。

兩人乘上黑色的轎車。轎車啟動,朝着遠離高樓的方向駛去。恩一坐在副座位,玻璃升上去,外面的人看不見裏面,裏面的人卻能瞧見熙熙攘攘的人流。

恩一從儲物格里拿出一杯礦泉水,凈手,用紙巾拭乾。他開口:“這世界上啊,第一髒的是錢,第二髒的就是牌了,說了我不想打牌,還非要找我打。”

身旁的司機唯唯道一聲:“您說的是。”

黑色轎車仍舊駛着,車窗外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天色漸漸黯下來,有的店鋪已經亮起了門前的燈光。

那座高樓漸漸成了背景中一束長長的柱。

恩一忽然問:“多遠了?”

司機回:“有三千多米了。”

“挺遠了。”

司機:“您說的是。”

恩一笑笑,閉眼,靠上皮質後背,涼涼的溫度。他口唇動動,輕輕唱起了童謠:“櫻花啊,櫻花啊,暮春三月天空裏,萬里無雲多潔凈……”同時心裏打着拍子。

三……二……一

那座已成了背景的高樓最頂層突然爆開,濃濃的滾煙瞬間卷出,黑雲翻騰着蔓延而開。車外的人群全部駐足,仰頭去望。

車子從人群旁繼續靜靜駛過。幾輛消防車鳴笛與黑色轎車擦身而過。

恩一睜眼,看着車窗,口中對司機說:“現在的人呀,道德滑坡,搞得呀,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了,我明明說了這個才是真的呀,哎,不信我,非要把炸彈搶走。”他垂眸看向放在身旁的黑色匣子。

司機雙手操控着方向盤,說:“您說的是。”

恩一笑了,問:“你煩不煩呀?”

他嘴角笑着。後視鏡里,卻映出一雙淡漠的眼。

#

“你說你煩不煩呀!”陳簡叫着,一把抄起抱枕,朝着門口砸了過去。

半響,沒有迴音。她這才向著進攻處望去。門大敞着,客廳的燈光透過來。承鈺在門口站着,雙手插在口袋裏,逆着光,俊俏的臉。

陳簡訕訕:“怎麼是你?”

承鈺走過來,站在她床邊。她躺在床上,被子蓋着,散着頭髮,白白的一張小臉。他挑眉:“你就這麼對你室友?”

陳簡瞅他:“你管我?”

承鈺黑色的眼睛看着她,“你總有辦法一開口就讓我生氣。”

陳簡故意做出開心的模樣,“想不到我這麼厲害。”她說完,又去瞅他的表情。

他在床側坐下,陳簡從厚厚的被子中探出腳,白白細細的腳腕。她用腳踢一下他。

承鈺伸手握住她的腳腕,那腕子帶着被褥中的溫度。陳簡察覺到他的手有點涼,她視線移到他握住自己腳踝的手上。那手的顏色玉一般,與自己腳踝顏色也差不離了。

她問:“外面冷?”

“下雨了。”他回。同時他鬆開手,近過身來。屋內本來就黯,他這一檔,幾乎把光源遮住了。陳簡只感覺到男人的陰影覆過來,她的呼吸縮了一下。

“你不該這樣對你的室友。”他說。

陳簡:“你是不是覺得她是個好人。”

沉默代表肯定。

陳簡笑了一下,“她可不是個好人,比我壞多了。”被子從她的肩頭滑下,承鈺伸手,替她再次蓋住。

他的指腹擦過她光滑的脖頸。

陳簡看一眼他收回去的手:“她還欠我一條命。”她抬頭看他,“所以,你不要管我。”

承鈺回:“好,我不管你。”

陳簡笑嘻嘻地伸出手,摸摸他帶着雨夜濕氣的頭髮,“乖。”她說。

承鈺黑了臉。

她又笑嘻嘻地去揪他的耳朵。耳朵的形狀也是長得極好的。

承鈺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陳簡一愣,望了用嘴巴呼吸,面色有點點漲紅。承鈺鬆開手,陳簡吸氣。然後不可思議地講:“你變了。”

承鈺湊得更近了。他開口,低沉的聲音:“嗯?我怎麼變了?”

陳簡看着他放大的俊臉,有溫熱的氣息裹挾住她所有的感官。她喉嚨乾澀了一下,隨後開口:“你以前雖然不大愛說話,但對我還是很禮貌的。”

“我對你很有禮貌?”他問。

“對,你對我很有禮貌。”她回。

他問:“我怎麼對你很有禮貌的?”他側頭在陳簡面頰上親一下,“是這樣對你很有禮貌,”又在她唇角親一下,“還是這樣對你有禮貌,”最後他輕輕咬一下她的耳垂,收回頭,看她的眼睛,“還是這樣對你有禮貌?”

黑色的眼睛,帶着某種深不可測的魔力。

陳簡愣了足足有三秒,隨後她咯咯笑起來,伸手,托着他的下巴,手指撫上他的面頰:“學壞了。”

他親一下她的眼皮。

她說:“我就喜歡你學壞的樣子。”

他回:“我就喜歡你似乎時刻準備着捨身炸白宮的氣質。”

陳簡睜眼,叫道:“誰時刻準備着捨身炸白宮?!”

他看向她,意思再明顯過了。

陳簡氣哼哼地閉眼,在枕頭上轉過頭,隨後她又轉回來,睜眼,問:“我真有一種捨身炸白宮的英雄氣質?”

承鈺:“去掉英雄兩個字。”

她伸手要打他。承鈺迅捷地抓住她的腕子,親親她的手指。

陳簡似乎陷入了某種人生思考,良久她說:“可能是仇恨後遺症。”

他低聲問:“仇恨後遺症?”

她卻不回了。陳簡面轉向另一邊,留給承鈺一個雪白的側臉。

窗檯擺放一盆山茶。空氣中有極淡的香氣。

這時候她是神秘的。她不說話,她是沉默而美麗的。承鈺猜不到她的心思。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將她差不多看清了,她的挑逗,她的無禮,她天生帶有的致命吸引力。

然而此時她是憂傷緘默的。她靜靜地側躺在那兒,卻如同形成黑洞,那種力量死死地攥着他,狠命地把他向里拽拉着,糾纏、纏綿,摧枯拉朽。

#

陳簡臉頰貼着溫暖的枕頭,想:仇恨後遺症。

她曾充滿仇恨,瘋狂而扭曲。她一雙孩子的眼睛,看着那些形形□□穿着實驗室制服的人,她對他們笑,撒嬌,卻把他們的臉,一張張記住,夜夜嚙咬詛咒。

那些針劑讓她痛死了。她本能地恨死他們了。

她也逃。在九歲前,一共逃了三次。卻次次被人拎小雞一樣拎回來。那些人像看不懂事孩童一樣嘲弄她拙劣的計策和路線,她恨得舌頭都要咬掉了。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殺死。對於那個姓東山的日本男人來說,她是極有用的。她還不能理解這種有用意味着什麼,但她知道,這點價值足以讓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折騰后,還沒有被綁着,用草席裹着,沉到山澗里去。

第三次逃跑失敗后,恩一領着一個女孩來到她的面前。

那是一個美麗又精緻的女孩。粉色的和服,金色的束腰帶。整齊的劉海下,雪白的一張小臉,皮膚乾淨到陳簡幾乎懷疑女孩的指甲縫都是乾淨的。女孩小步走來,抓住她的腕子,眼睛笑成月牙。

女孩輕輕地,軟軟糯糯地開口:“你好。”

九歲的陳簡低頭,看到自己因在泥地里奔跑而骯髒的鞋。鞋子裂了,露出拇指,生生地嘲笑自己。

她生出久違的羞恥之心。

她掙開女孩的手,在背後擦擦,哼了一聲。

女孩睜着一雙純善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陳簡問:“她是誰?”

恩一回:“東山尾蓮的妹妹。”

“她叫什麼?”

“東山愛子。”

“她來幹什麼?”

恩一笑:“他們說送她來陪你玩。”

九歲的陳簡內心冷笑:陪她玩?監視她差不多!

但很快,她幾乎開始懷疑人生。十歲的東山愛子單純得幾乎如同一張簇新的白紙。

她說話的聲音又輕又軟,每每說話,幾乎都要低低地哎呀一聲。她握住陳簡的腕子,糯糯地哎呀一聲,軟軟地開口:“我們一起玩醫生和病人的遊戲吧。”

陳簡面無表情:“不要。”

愛子抬頭,劉海下漆黑的眼。卷翹的睫,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

陳簡妥協了。

愛子找來編結的紅繩,綁住她的腕子。紅艷的繩,女孩的細弱的腕子。愛子又尋來木棉簽,捏着木棒,探入水杯。棉球吸足了水,濕濕的一團。愛子白白軟軟的小手牽起她的手,低頭,十分認真地用棉簽擦拭她的手背,留下濕潤的水印。然後愛子伸手摸摸她的頭,摸摸她的耳朵,說:“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陳簡面無表情:“你煩不煩啊,快點。”

愛子抬眼看她,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陳簡就不說話了。

愛子捋起她的袖子,女孩的手臂露出來,上面有紅紅的點,扎着血管,密集的,一個又一個。

愛子低低軟軟地哎呀一聲。

陳簡說:“你爸爸乾的。”

愛子抬頭看她,紅潤的嘴唇顫着,眼淚打轉,半響,眼淚劃過她白皙無暇的小臉。她聲音仍舊那麼輕,那麼軟,她問:“痛不痛?”

陳簡說:“習慣了。”

愛子探出手臂,把她的腦袋抱到懷裏,撫着她的頭,用糯糯的聲音安撫:“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軟軟的小手撫着她的臉,愛子小女孩的聲音傳來,她在說,“不哭不哭,我做你的媽媽。”

愛子說:我做你的媽媽。

她真的開始做陳簡的媽媽。

愛子找來梳子,木梳,刻着日文,帶着木料的香氣。她撫陳簡的頭髮,一遍一遍地梳下來,細細軟軟地說:“媽媽替陳陳梳頭髮哦,陳陳的頭髮真漂亮。”

陳簡看着鏡子裏自己雜亂的短毛,面無表情地讓她梳頭髮。

愛子捧來自己的衣服,長長的和服,香軟的衣料,順滑,被她抱在懷裏,帶了暖暖的溫度。她說:“媽媽給陳陳換衣服哦。”

陳簡推開她,“不要。”

愛子抬頭,小動物一樣純善的眼,“為什麼嘛?”

“因為我是中國人,打死不穿你們的衣服。”

愛子低下頭,看着自己小小的鞋尖。抱緊了衣服,眼淚砸在地面。

陳簡叫:“哭什麼哭,你就知道哭!”

愛子哭得更猛了。

陳簡不說話。

愛子頭一扭,小木屐啪嗒着跑走了。

晚上的時候她又來了,伸手環住陳簡的脖子。兩人貼着,小小的身體縮在被子裏,暖暖的兩團。窗外有月亮,十六的月亮,很大很圓,看上去又香又甜。

兩人睜眼看着,愛子湊到她耳邊,呼出小小的熱氣,她說:“媽媽給陳陳唱歌哦。”

陳簡不說話。

愛子在被子裏搖晃她的手臂,“要不要嘛要不要嘛。”

陳簡說:“好。”

於是她甜甜軟軟地開始唱,她唱:“櫻花啊,櫻花啊,暮春三月天空裏,萬里無雲多潔凈,如同彩霞如白雲,芬芳撲鼻多美麗,快來呀,快來呀,同去看櫻花吧。”

她們抱在一起睡著了。

九歲的陳簡開始策劃自己的第四次逃跑。可是她繞不開愛子。這個磨人精日日跟在她的後面。於是她對愛子說:“你是要當我媽媽對嗎?”

愛子眨着大眼睛,“嗯嗯。”她說。

陳簡笑了,她抓住愛子暖暖的小手,“媽媽是捨不得孩子受苦的。”她湊到愛子的耳邊,“我們一起跑吧。”

愛子睜大眼睛。

陳簡繼續蠱惑,“你爸爸對你也不是真的好,你看你一個月能看他幾次,他幾個星期都不來看你。我們跑出去,我工作養你,我很能幹的,我們買個大房子,住在水邊,栽滿櫻花,春天的時候我們在湖裏洗澡,唱着歌回來,然後躺在花瓣上曬太陽。”

愛子睜着眼睛,軟軟地看着,不說話。

陳簡眼淚落下,砸在愛子的手背。她眼淚一下下落,一下下砸落愛子手背。她說:“我好痛,每天都好痛。”

愛子從寬大的和服擺里伸出手,笨拙又焦急地替她擦眼淚,“不哭不哭哦。”

陳簡看她:“跟我走。”

愛子看她,半響,低低地應一聲,“好,我和你走。”

陳簡笑了。

她們開始第四次逃跑。她們在晚上見面,九歲的陳簡指着愛子,“你你你怎麼還穿着這個衣服!”

愛子一身雪白乾凈的小小和服,抬頭無辜看她。

陳簡要氣死了,“你這個衣服,這個鞋子怎麼跑!”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們牽着手,趁着月光,越過大片大片的山路,穿過叢林。黑夜四合,只有黯淡月影投下來,野物長長地叫。荊棘擦破愛子嬌嫩的手,血滴落下來,她低低地哭。

陳簡罵她,“哭哭哭!你能幹什麼!你就知道哭!”

愛子繼續哭。

九歲的陳簡拽拉着愛子,生拉硬拽,繼續跑。

愛子喘氣,哭得更厲害了,“我好痛,陳陳,我跑不動了。”

陳簡甩開她的手,“那你留在這裏吧,我走了!”愛子抬頭看她,月光下慘白的一張小臉。陳簡狠下心,自己跑走了。

十分鐘后陳簡又回來了,愛子坐在原地,抱着膝蓋,頭埋在膝中。她聽到動靜,驚喜抬頭,白白的小臉,掛着眼淚,破涕為笑。

陳簡恨死自己了,她幾乎要哭出來,她打愛子幾下,叫着“你好煩啊你好煩啊!”但還是一把拉起愛子,繼續跑。

林深林密,天太黑了,黑團團籠下來,她們跑着,不說話,深深地喘氣,突然陳簡腳下一滑,直直滑過去,栽向深洞。滑倒的一剎那,她甩開愛子的手。她摔至洞底,痛得恨不得立刻死過去,吸氣,朝洞口吼,“你不要……”話音未落,愛子跳了下來,慣性中撞到她的身上。

愛子摸上來,摸她的臉,急急地問,“你要說什麼?”

陳簡閉上眼,氣得不想說話。

她們出不去了。穴太深,她們出不去。她們一次次地爬,一次次摔倒,泥土落滿小小的身體。

高高的洞口被藤蔓遮着,天亮了又天黑,來來回回。陳簡帶的食物吃完了。她們餓得躺倒在地,細細地吸氣。

陳簡閉着眼說:“我要死了。”

愛子捏着她的手指,哭了:“我不許你死。”

陳簡虛弱地冷笑,“你不許我死我也要死了。不僅我要死了,你也要死了!”

愛子哭,細細地哭,“我不許你死!”

陳簡說:“我餓。”飢餓如同跗骨之蛆爬上來,鑽進她的骨髓,抽光她所有的力氣。

愛子說:“我給你做飯。”

陳簡繼續虛弱地冷笑。

愛子細細軟軟,失去力氣的聲音低低地,在空洞中響起,“我給你捏壽司。”

陳簡問:“你會?”

“姐姐教我的。”她回。

愛子軟軟的聲音仍低低地響,“我把飯蒸好了,冒着熱氣,真是香呀,好甜呀,我把它攤開,晾得溫溫的,鋪一層,好暖好暖的。三文魚放上去了,滑嫩極了……”

她說:“我把壽司捏好了,小小的一團,一個個放着,真是可愛呀,我先給陳陳吃一口,”她問:“好吃嗎?”

“好吃。”陳簡答。

愛子:“我拿過來咬了一口,再給陳陳咬一口。”她又問:“好吃嗎?”

“好吃。”陳簡答。

愛子:“我是媽媽,要讓着你的,所以再給陳陳咬一口。”她問:“好吃嗎?”

“好吃。”陳簡流淚回答。她抱住愛子的脖子,哭起來。

愛子摸着她的頭,聲音虛弱:“不哭不哭哦。”

時間繼續流走,伴隨的是她們逐漸消散的生命力。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過,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感到愛子輕握了自己的腕子,將什麼湊到自己嘴邊,她反射性舔了一下。

甜的,巧克力。

她閉着眼問:“巧克力?”

愛子低低說:“臨走前口袋裏的,剛剛才想起來。”

她閉眼輕笑:“你真蠢呀。”

愛子不說話,摸摸她的臉,把化地變形的巧克力塞進她嘴裏。

陳簡想問,“你自己呢?我全吃了你呢?”神差鬼使,她張張嘴,咽下,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她繼續閉眼,飢腸轆轆,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迷迷糊糊間耳邊有細細的歌,在唱:“櫻花啊,櫻花啊,暮春三月天空裏,萬里無雲多潔凈……”

她恍恍惚惚說:“我沒見過櫻花。”

那邊低低一句:“我也沒有。”

她記憶的最後,是愛子冰冷的小手。

九歲的陳簡在白光中醒來,光亮照在她的臉上,身下是柔軟溫暖的被褥。她睜眼,看見恩一清雋的臉,白光下薄薄的臉。

她張張口,似乎想問什麼。

恩一看着她,“她死了。”

她閉眼。

恩一低聲,湊到她耳邊,“不要想着逃避,我不允許你逃避,聽好了,她死了,因為你自私,她餓死了。”

她身體劇烈的顫動起來,眼淚滑下。

恩一繼續說:“不要哭,我也不允許你哭,你後悔了對不對,但就算你後悔了,現在讓你選,你會選什麼呢?”

她睜眼,仍舊顫抖着。

恩一看着她,殘忍地說出:“你仍會選擇自己活下來。”

她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彷彿要用目光一點點撕裂他的容顏。

恩一語氣珍重而沉凝:“這是我新教你的一課,永遠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認識自己永遠比認識比人更難。”

她再也不逃了。有時她坐在田埂上會想:世界究竟是個怎樣神奇的存在呢?惡魔為什麼可以生下天使?

那之後的幾天,恩一來問她。他問:“你不跑了嗎?”

她回:“不跑了。”

恩一掐出女孩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你的銳氣被挫沒了嗎?”

她冷笑:“你明明也勸我不要跑!”

他放開她下巴,蹲身,兩人視線齊平,他問:“倘若有人辱你、罵你、譏你、笑你、賤你、唾棄你,你怎麼辦?”

她面無表情地回:“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再去看他。”

恩一:“錯。”

他手覆上她的眼睛,涼涼的一片,“逃跑是懦夫的行為,等你有能力了,你再去慢慢殺他,一刀一刀地殺他。”

可她想:我害死了她的女兒。我得先統統還給他。

只是這之後的十幾年,每當有半大的女孩,用軟軟的眼神看向她。

她是再也受不住的。

#

陳簡轉過身來,面向承鈺的臉。她開口說:“我餓了。”

承鈺捋起袖子,露出赤.裸的下臂,然後他說:“不要客氣。”

陳簡抬頭看他一眼,真的裝模作樣地咬了一口,隨後呸呸兩聲,苦着臉,“難吃,去年吃的飯都要吐出來了。”

“去年吃的飯早就消化成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

陳簡抬眼看他。

“長個了嗎?”他問。

陳簡搖頭。

“長胸了嗎?”他問。

陳簡:“……”

他哦一聲,“那去年的飯白吃了。”

陳簡:“……”

陳簡尤其無力地揮手:“滾滾滾。”

承鈺倒是先不服氣了,“你叫我來我就來,你叫我走我就走?”

陳簡伸手攥住他的袖子,“我要吃壽司。”

承鈺覺得她面不改色地轉移話題的功夫更上一層樓了。他說:“我不會。”

“那你會什麼?”她問。

他俯身親她一下,“會這個。”

陳簡:“……”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沒有睡醒,要不怎麼一覺醒來世界都要變天了呢。

她說:“你去找尾蓮,跟她說我餓了,要吃壽司。”

承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他回來,手中是青花瓷的碟,整齊排着幾塊形狀美好的壽司。陳簡抬眸看他一眼,張口:“啊——”

承鈺:“……”

他問:“你是巨嬰嗎?”

陳簡也不回,只是又啊了一聲。

承鈺:“……”

他用手捏出中間的一塊,餵給她。陳簡銜住,吃下去。吃完后,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得說:“你洗手了嗎?”

承鈺:“……”

他氣笑了,“你還嫌棄起我來了。”

陳簡:“誰知道你剛才摸過什麼髒東西沒有,我現在是病人,有點虛弱。”

承鈺想了想:“好像真的摸過髒東西啊。”

陳簡懊惱地啊了一下。

承鈺:“剛剛摸過你啊。”

陳簡:“……”

陳簡有被氣倒,開始胡攪蠻纏地指揮承鈺做事。她躺在床上,命令他把床往裏面推移一點。

承鈺問:“為什麼?”

陳簡:“這個位置風水不好。”

“風水不好你還睡了這麼久。”

陳簡:“因為我昨晚做噩夢了。”

“你做什麼噩夢了?”

“我夢到你了。”

承鈺:“……”

承鈺把床向裏面推動一小段距離。陳簡又說:“你出去幫我買一些阿司匹林吧。”

“你要阿司匹林幹什麼?”

陳簡手指向窗檯。那兒是飄窗,芥末黃的窗帘拉着,旁邊有一盆栽。泥土中伸出白色的花朵。

是山茶。

陳簡:“買點阿司匹林做生根劑。”

承鈺瞟她一眼:“你叫我去買我就去嗎?”

陳簡抱住他胳膊:“你去嘛你最好了。”

承鈺想:你說我最好我就幫你去買?

只是這麼想的時候他人已身在車裏。雨水打着車窗,刮雨器響着。萬家燈火已經浮起,在車窗上模成迷糊的點點光團。

#

恩一伸手,按下門鈴。門開了,露出尾蓮的臉。她似乎有一秒鐘的驚訝,隨後恢復面無表情。恩一向她點點頭。

“在裏面。”尾蓮看他一眼,說。

恩一進入卧室。

他看見陳簡躺在床的一側,閉着眼,被子幾乎遮住全身。黑色的頭髮,小小白白的臉。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他滑過去,輪椅發出很重的聲響。

陳簡睜眼。

她伸出手,要握她的手。他卻伸手掐住她的下巴。陳簡吸了一口氣。

恩一左右打量她一遍,開口:“瘦了,臉也變尖了。”

陳簡被捏着下巴,語句不清地說:“瘦了好。”

恩一不搭她,繼續說:“瘦了沒關係,你那麼能吃,幾天就胖回來了。”

陳簡:“你媽……”

恩一手上用勁,一抬起。猝不及防下,陳簡咬到舌頭,眼淚立刻就下來了。紅紅的眼圈。又像極了多年前的小姑娘。

恩一看着她,嘆氣,開口:“教過你多少次,女孩子不要說髒話。”

陳簡伸手,握住他細瘦的腕,同時淚眼汪汪地看他:“我錯了。”

門開了,承鈺站在門口,手中拿着藥盒,看着兩人。

陳簡鬆開握着恩一腕子的手。恩一看一眼她的動作,也放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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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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