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手談

21.手談

兩個男人回到客廳。承鈺看着輪椅上的男人。他很瘦,穿一件高領的灰色羊毛衫,短髮,皮膚並不特別白,明明是行動不便的殘疾人,站立不起的身軀卻給人一種蒼勁之感。

承鈺看着恩一滑動輪椅,到了電視機旁的玻璃櫃。那裏臨靠水族箱,有彩色的魚在幽藍的液體中遊動。他手指扣開櫃門,從裏面拿出兩個漆木棋盒。

恩一問承鈺:“會嗎?”

承鈺點點頭。

兩個男人對坐手談。茶水被尾蓮端上來,紅泥小壺,滾燙的茶液傾倒進瓷白的小杯中,綠色的茶葉像浮萍,在滾水上浮沉。

恩一向尾蓮道謝,於是承鈺看到那個寡言少語的日本女人低頭,然後很輕聲地離開了。緊接着他看見這個殘疾卻氣場奇特的男人拈着一枚黑子點在縱橫交錯的網線上,響亮的一聲,他聽見他說:“可惜了,本來今天能享受一場茶道表演的。”

“為什麼不能了呢?”承鈺觀着棋局,落下一子。

與此同時他聽見對面的男人說:“如果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別人還非要強迫你去做事情,太殘忍了不是嗎?”

“她心情不好?”承鈺只看過那個日本女人兩次,今天是第二次。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緘默的,如果你不特地注意,甚至發現不了這麼個人。

“我猜的。”恩一說,“按照以往的經驗,她看到我不會太高興。”

緊接着恩一又說,“你看到我似乎也不太高興。”

承鈺抬頭看他,他嘴角是有弧度的,這個微小的,若隱若現的笑容似乎是他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承鈺從這個笑容里讀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但他莫名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攻擊了一下。

於是他說:“你們的招待很周到,我很感謝,我沒有什麼不滿意不高興的。”

卻沒想到對面的男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比如說希特拉下令撕毀條約進攻蘇聯只是因為斯大林偷了他的內褲。

恩一:“招待?你說剛才的那個?就算是荷里活公認的第一美男子來做客,只要你不自己去找她要水喝,她連杯子都想不起給你。”

承鈺依舊看着棋盤。他的神情專註極了。黑色的網格線縱橫,彷彿要從原木色上浮起,白子黑子糾纏廝殺。

恩一:“或者你說房間裏的那個。”

承鈺終於抬起頭來看他。

恩一微笑着說;“房間裏的那個,招待?算了吧,她不趕着你去伺候她就是大發慈悲了。”

這分明是埋汰話,卻透着一股子親昵。這話讓聽話的人知道,說話人若不是和話里指代的對象多年相熟,是說不出,也沒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的。

承鈺看着他的眼睛,很黑的眼睛。然後他垂眸,繼續看棋盤。過了三秒鐘,他落下一子。

“你輸了,”承鈺說,他站起來,又說了一句,“下棋的時候千萬記得要認真。”

恩一看向棋盤,嘴角的笑容隱沒。

承鈺去陽台吹了一會涼風。夜色已經鋪天蓋地蔓延過來了,下着細雨,路燈投下的光揉成一灘灘光亮的水圈,千萬根雨針砸在上面。

他覺得現在的場景與時間很適合吸一根煙,昂貴的廉價的,什麼都好。

問題是他不會抽煙。

路燈下站着一個大鬍髭的俄羅斯人,破舊皮夾克,扛着一把厚實的黑傘,對着路燈大聲用俄語朗讀東正教的《舊約》。

捲舌的俄語伴着雨聲傳過來。

不知為何,承鈺想起一個俄國詩人。這個詩人寫了一首詩,那首詩是講晚年的,詩里說,很多以後,當你老了,坐在書房裏,烤着火,翻一本書,意外在書里翻到一朵乾花,你隱約記得這朵乾花和很多年前的一件浪漫往事有關,但這件事到底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對自己說:離開這裏,切斷一切,很多年以後,對於這件事,你就什麼都不見記得了。

承鈺又站了一會,感覺涼氣向身體裏入侵。

於是他伸手去開回房間的門,進入溫暖地帶的一剎那,他又想起,在那詩歌的最後一節,說很多年後,你想不起來那件浪漫往事到底是什麼,但你仍舊記得——它在當年是十分致命的。

#

陳簡閉着眼躺在床上。被子裏是溫暖的,她是身體也是極其溫暖的。她把棉被的四周紮起來,人連同被褥,形成一個亂糟糟的蠶繭形狀。

這種被包圍的狀態,讓她莫名有安全感。

門開了。腳步聲。有人站在床前。

如果你熟悉一個人,或者認真觀察過一個人,你能很明顯分辨出這個人的腳步的輕重,說話的音調,甚至呼吸的頻率與輕重。

她知道是誰。她沒睜眼。她甚至在空氣中捕捉到了山茶極其清淡的香氣,和年輕男人乾淨的味道。

男人和女人的氣味是不同的。年輕男人和年長男人的氣味也是不同的,前者是被陽光曬到飽滿的棉被中香氣,後者則是不知名小店桌面上陳年油垢的濁氣。

兩人聽了很久對方的呼吸,都沒有說話。

最後承鈺先開了口,他說:“你離婚好不好?”

陳簡依舊沒說話,只是闔着的眼皮顫了一下。

承鈺覺得這真是糟糕極了,簡直是十幾年來他人生最無恥糟糕的一天。丈夫在外面,而他,一個外來人,在可能是他們卧室的地方,勸妻子和丈夫離婚。

他覺得可能明天起來,他都要失去勇氣照鏡子。因為鏡子裏是一個破壞綱常的無恥混蛋。

但他已經做了這個無恥混蛋。

陳簡睜開眼,對上他的眼睛。

停頓了有幾秒,承鈺說:“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手工課要求買硬卡紙,那種很多顏色的硬卡紙,用蠟筆塗在上面,厚厚的一層,然後可以用牙籤在上面畫畫。”

陳簡想:你和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承鈺繼續說:“晚上,很晚,我一個人在一家偏僻的雜貨店買了紙,我坐地鐵經過了好幾站,出地鐵站的時候才發現我付了一袋卡紙的錢,卻拿了兩袋卡紙。因為它們的包裝袋緊緊貼在一起,我誤以為這是一袋。”

承鈺:“地鐵已經停運了,我往回走,走了一個小時回去,把多的一袋還給了老闆。”

陳簡繼續看着他。黑暗裹挾了他的身段,長長瘦瘦的身段。

承鈺:“十歲那年,我有一個表哥,在哈爾濱工作,冬天的時候,雪很大,他和一群俄羅斯人喝酒,喝得很醉,他一個人往家走,搖搖晃晃,跌到公園的湖水裏。晚上沒有人,他淹死了。”

承鈺:“我姑父不是一個好丈夫,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表哥是姑母全部的希望,他沒了,姑母幾乎失去了活着的意義。我父親怕她想不開,把她接來一起住,她參加了當地的基督教會,幾乎天天在那裏,也經常領着我去教堂。我參加了兒童唱詩班,那裏的教父和女人們教我背《聖經》,我背得很熟。”

承鈺:“小時候背到滾瓜爛熟的東西,長大了,一輩子也忘不掉。”

陳簡明白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他想說,他是一個遵守仁義禮智信的人。

承鈺看着床上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無法探查到她在想着什麼。忽然,他希望她也為他感到痛苦,與他內心同等的痛苦,和他一樣受到的心靈折磨。可他心裏隱隱又明白,無論她是否痛苦,這種痛苦的程度,是遠遠及不上自己的。

這種認知讓他更痛苦了。

人類的本能會讓人傾向選擇成為那個被愛的人,因為這很安全。

“我們不要再聯繫了。”他說。

陳簡躺在床上,聽到關門的聲音。

他真的走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應該跳下床,追過去,然後用她最擅長的甜言蜜語一通澆灌。這沒什麼難度,對她來說易如反掌,猶如呼吸,她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學會了如何成功地討好別人。

這再簡單不過了。

但突然,她什麼也不想做。於是她順從了內心的意願,只是靜靜躺着,睜着眼睛躺着。

其後的很長一段日子,承鈺真的沒有主動聯繫她。好像他說的話猶如一把鋥亮鋼刀,真的把兩人之間所有的情誼斬得乾乾淨淨。

陳簡感到挫敗、不服氣,剝開這兩層情緒,下面藏着失落難過,但她努力壓制這兩種情緒,她沒有勇氣去承認這兩種情緒,因為這代表危險。

她甚至有些後悔沒有及時拆開恩一帶着胡鬧的玩笑。謊言一旦出口,連謊言的說出人也是無法控制的了。謊言有一種魔力,讓說謊的人,無論主動說謊還是被動說謊,都不停地為維護謊言努力。

說過謊的人本能地不願自我揭穿。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她站在電話機旁邊,看了很久。久到尾蓮都受不了了,扔開遙控器問她,“你準備在原地長成一棵聖誕樹嗎?”

陳簡為她難得的冷笑話笑起來,然後她說:“為什麼不呢?我會成為最漂亮的聖誕樹。”

然後她又想,我既然敢當一顆聖誕樹,還有什麼是我不敢的呢?

於是她主動撥通了承鈺電話。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像個勇士。她腦海中甚至出現畫面,自己身穿鎧甲,站在斯巴達三百勇士中間,面對波斯軍團滾滾而來的煙塵,心中充滿悲壯。

她對自己說:此刻的妥協,都是為了長遠之計。她對自己說完這句,又覺得自己自欺欺人,可她又不願意承認自己自欺欺人。

在這種簡直殺人的心理中,電話接通了。

陳簡先發制人,“人家分手都有分手費,你願意請我吃個分手飯嗎?”

在對方說話之前,她迫於心裏一種爭取顏面的心態趕緊接了一句,“然後路歸路,橋歸橋。”

說完這句諺語,她突然又後悔了,這不是自斷後路嗎?

那邊緘默良久,最後承鈺的聲音傳出來,他說好。然後掛斷。

陳簡其他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她握着白色的電話機,靠躺在沙發上,想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麼的東西。然後她把腦海中雜亂的思緒揮掉,陪着尾蓮一起看貓和老鼠。

她隨着傑瑞逃跑的音樂一起笑,然後畫面中出現湯姆女主人碩大的屁股。

電話響了。她按下接聽鍵的動作有點快。陳簡對自己說,“你不能慢點嗎?”

陳簡以為承鈺想起來兩人還沒有商定好時間。

結果對面說:“你下樓吧。”

陳簡一句“你在樓下?”還沒問出,對方又掛了。

她把電話摔到沙發上。

想了想,還是下樓。

承鈺站在樓下,路旁停着一輛新車。他穿着西裝,筆挺英俊。陳簡低頭看看自己,白色有線頭的寬大套衫,下身是肥大的秋褲。

陳簡覺得丟臉。

她張張口說:“我去換身衣服。”

承鈺說:“不用。”

陳簡穿着秋褲坐進了承鈺的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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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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