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更堂
江都縣湖水清澈,至夜,便有畫船停泊於湖岸。
大京朝商貿繁盛,揚州的鹽業興盛,五湖四海,商貿發達。此湖又稱瘦西湖,與大運河連通,故而成了客商匯聚的發達之地。加之地處廣陵一側,畫舫繁華不夜天,在湖上猶如一顆顆璀璨的明珠。
中年書生坐於畫舫之內,獨自飲酒。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聽到花屏之外傳來聲音。
“雨村兄別來無恙啊。”
中年男子起身,頷首笑道:“宋兄生意興隆,實在令賈某羨慕啊。”
“哪裏哪裏。”
“坐。”
兩人寒暄幾句,推杯換盞。
“如今宋兄在秦淮,可是出了名的狀師,一本《大京律》爛熟於心,聽聞有你宋大狀摻和的案子,十訟九贏,還有一場連訟都不訟,直接銷案了。”
“哈哈,雨村兄過獎了。宋某隻是不接那些不把握的案子罷了。聽說雨村兄退出官場有些年頭了,如今有何建樹?”
中年男子眼皮一顫,笑容有些尷尬,說道:“不才無能,只在林大官人府上當一教書先生罷了。此番前來,有一事還請宋兄幫忙。”
“哦?雨村兄但說無妨。”
“明淵兄可知今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葛家村一案?”
宋明淵以為賈雨村要說什麼大事,沒想到是樁爛事,便道:“這件事說來可笑,不知道雨村兄有何吩咐?”
賈雨村替宋明淵倒上酒,緩緩道:“這樁案子訟贏的把握大嗎?”
“聽說這人證物證皆無,本來縣官老爺早就該定案了,非要拖到明日,看來私下收了葛夜年什麼好處,再來那葛芳是揚州知府古子章的門生,而那古子章又是他同窗,所以這樁案子也不是不能翻。”
花屏外傳來揚琴的叮咚聲,賈雨村聽完之後,問道:“明淵兄怎會如此清楚?”
“實不相瞞,葛家其實找過宋某人,不僅如此,江都縣裏大大小小的訟師都找過好幾家,不過沒人接這個案子。宋某也吩咐底下人打探了一番,一來訟費微薄,二來這個案子有一個致命的關鍵點。”
“哦?何關鍵點?”
宋明淵見賈雨村如此緊張,眉頭一挑,道:“莫不是雨村兄也想插手這個案子?”
“你能幫那對母子訟贏這樁官司,在下另有酬謝。”
宋明淵搖頭笑道:“若是當初雨村兄來尋在下,這事即便是分文不收,在下也定當傾力相助,可如今牛縣令擺明了有偏袒葛家的意思,再讓宋某人出面,得罪葛家事小,若是得罪了牛縣令和古知府,這揚州城,恐怕就沒有宋某人的一席之地了。”
賈雨村見狀,權衡再三,終於湊到宋明淵的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
原本還淡定自若的宋明淵立馬大驚失色,“此話當真?”
“明人不說暗話。”
宋明淵看了看天色,道:“我得動身了。”
“這才幾時,訴訟不是在明日嗎?再者這案子不是十拿九穩,何須讓宋兄如此匆忙?”賈雨村革職在家,如今這身份,想要去登門施壓,也只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難有起效,但這案子確實如同宋明淵所說,明面上攤着的事,這才來找宋明淵出面罷了。
“賈兄有所不知,有一種升堂,叫做三更堂。”
“此話何意?”
宋明淵皺着眉,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賈雨村大驚失色。
……
……
果不其然,才過子時,林嵐母子就被衙役押解上堂。
一邊葛家三父子笑容滿面地站着。
縣太爺哈欠連連,審這樣的三更堂,是不常有的事。
林嵐還沒等縣太爺開口,便笑道:“大人夜審案子,真是勞心勞命啊。”
“唉,為了百姓,本官勞累些有何妨?一方父母官,理應如此。”
林嵐笑了笑,“只怕這青天白日還未蘇醒,黑燈瞎火容易瞎眼。”
“嗯?”還在打哈欠的牛何君聽出林嵐這是在嘲諷他,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刁民!本官審案,向來秉公執法,明察秋毫,念你年幼無知,就不掌你嘴了,再敢胡言亂語,定要治你一個藐視公堂之罪!”
這聲驚堂木,將所有人的瞌睡蟲都敲沒了。
“升堂!”
這聲升堂一出,衙門裏的門子剛剛要開門看看外邊動靜,忽然一大群人拿着燈籠蠟燭涌了進來。
“唉,唉,你們這是幹什麼?”門子猝不及防,被推到在一邊。這些提着燈籠,打着蠟燭之人也不鬧事,規規矩矩地站在公堂之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
牛何君剛剛揉眼,忽然就看到這一大群人站在公堂外,頓時驚出了一聲冷汗。要死了,這群人是什麼過來的?三更堂之所以是三更堂,那就是已經布好了局,而且是蠻不講理的局,不可讓旁人聽堂之案,如今這一大群人圍着,這叫什麼回事。
“大人夜審葛家村一案,四周街坊鄰里聽聞大人如此辛勤,自發提燈點燭,前來為大人您打燈,此等魚水之情,實在是令宋某人感動啊。”
葛芳同樣回過頭。
“宋明淵?”之前找過宋明淵,然而人家不接這個案子,結果淮揚一帶的所有狀師見宋明淵都不接的案子,也都不敢接了,也只能讓葛芳硬着頭皮自己上陣,最後還得破費點錢財,將自己恩師的大旗給招搖出來。
“宋狀師前來作甚?”
宋明淵手中紙扇輕搖,“到公堂上來,不是訟案,難不成還是找大人聊天不成?”
牛何君被噎了一句,心中稍有怒意,然而這宋明淵是出了名的巧嘴,自然懶得與他爭口舌之利,便道:“不是宋狀師來訟什麼案子?”
“大人審什麼案子,宋某人就訟什麼案子。”
葛芳笑道:“宋狀師當日不接案子,今日不請自來,小生可沒雇您吶。”
“在下是來替葛王氏母子訟案,至於你……”宋明淵眼神不屑,一副你愛往哪邊涼快就往哪邊呆的樣子。
林嵐眉頭一挑,有些好奇地看着宋明淵,自個兒可沒錢雇這樣一張鐵嘴,究竟是何人所為?難不成是葛家村那些叔伯姨嬸長良心了?
宋明淵拍了拍林嵐的肩,小聲道:“案情吾已了解,待會兒沒有縣太爺問你話,一切交給我便是。”
牛何君驚堂木一拍,不再給宋明淵說話的機會,這案子越讓他摻和越難辦,必須以迅雷之勢辦下來。
“傳六子,鐵頭,阿虎!”
三個二流子前夜剛剛賭錢歸家,還沒沾到床板,就被等候在門口的衙役給帶了過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參見縣太爺。”三人一副要死的樣子,跪在地上后都垂着頭。
“本官問你們,當日賭錢,是不是收了林嵐五十文銅錢?”
“嗯。”
“嗯。”
這事情在昨日便說過,牛何君今日舊事重提,又有何意義?
啪!
驚堂木再次拍響。
“大膽葛六、葛虎、葛鐵,你等三人可知罪!”
“啊?”還在打瞌睡的葛六驚得瞬間清醒了,“青天大老爺,咱什麼都沒幹,哪有罪啊?”
牛何君說道:“汝等三人收了林嵐的錢,替他做偽證,還說沒罪?”
三人連連磕頭,“青天大老爺,咱們說的句句屬實啊。那日嵐哥兒確實和我等三人賭錢,直到要出門的時候才聽見的響聲,絕對無半句虛言啊。”
“既然收受錢財,你們的證詞不足為信,所以本官有理由將你們的證詞忽略。昨日衙役探訪葛家村,可有其他證人?”
葛芳笑道:“有。葛七那日親眼看見在事發之地,林嵐鬼鬼祟祟。”
“傳葛七上堂。”
葛七被衙役帶上堂。
“葛七,本官問你,那日可看到林嵐?”
葛七瞥了眼林嵐,點點頭。
牛何君滿意地笑道:“林嵐,對此你可供認不諱?”
林嵐點點頭,道:“那天草民確實路過案發之地,然而與葛七叔說了幾句后就離開了,並沒有逗留在案發之地。”六子三人的證詞被否,他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妙,看來這牛何君已經和葛芳沆瀣一氣。
“葛七,你說說看,當時是如何的經過。”
“回稟大人,當時小人在田間勞作,后遇見林嵐,閑聊幾句之後,便見他蹲在大樹底下乘涼,等到葛太爺出來如廁,他才起身過去,不知和葛太爺說了些什麼。”
牛何君笑靨如花,目光一聚,問道:“林嵐,葛七所說可是真話。”
“沒錯。樹下乘涼有何不可?草民之所以過去,只是單純地去打個招呼而已,很快就離去了。”
牛何君勝券在握的樣子,將背靠在太師椅,問道:“葛七,那你可看見林嵐離去?”
“沒。草民收完稻子,便往家中背去了,之後確實沒有看見。”
啪!
牛縣令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林嵐。好一個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昨日本官險些被你矇騙,沒想到小小年紀,就如此心狠手辣。案情明了,被告林嵐因母受欺,懷恨在心,伺機報復,致葛老太爺不慎跌落,致其中風。現在判……”
“等一下!”
“等一下!”
林嵐和宋明淵異口同聲地喊道。
宋明淵按住要起身的林嵐,低聲道:“我是狀師。”隨後便躬身一禮,笑道:“大人全程一人斷案,不容他人半句插話,莫非……”
他眉頭一挑,“真當我宋明淵是死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