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昔日情苦

8.昔日情苦

天光耀晴,滿山的青木濃林,奇花異草。連空氣中都是花香芬芳,沁人肺腑。

“師父,我回來啦。”輕快嘹亮的女聲,自山階門前遙遙傳來。

隨即,伴着一聲虎嘯響起,驚飛了周遭無數雀鳥。

“小白,好久不見了!有沒有想我呢?”鳳洳是三兩步的跨到山門前,青石台階的盡頭,一頭毛色白似霜雪的老虎正踞蹲卧地,見她跑了過來,后爪一下蹬起,前爪搭在面前女子雙肩,數百斤的分量都壓到了來人身上。

“哎呦,你這小傢伙,又吃了多少肉啊,好重,要被你壓死了。”鳳洳是雙手搭住它的爪子,白虎還拿腦袋蹭她,柔軟的絨毛刮在臉上撩起酥酥的癢,逗得她開懷直笑。

“鳳丫頭,你回來了。”從山門裏傳出溫柔笑聲,一個身着黑袍的女子緩步踱出,時光不曾在她臉上留下痕迹,那絕色容顏依稀未變,一頭長發卻如銀光匹練。

“師父!”她放開白虎,走上去給了夜珩一個大大的擁抱,“好想你!”看她如小女兒一般撒嬌,夜珩心中軟的好似塌了一塊。她一生未嫁,只致力於天演術數,唯有的三個弟子她都視如己出,而面前的女子,更是被她如明珠照雪般寶貝,一生所學更是傾囊相授。

若說是師徒,倒不如說更像母女。

“你這丫頭,沒在外面闖禍吧。”夜珩一指頭點上她額角,笑謔道。

“師父!說的我好像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她嘟嘴咕噥了聲,雙手卻拽着夜珩不放。她母后早逝,父皇自此之後身子更是大不如前,本來就少言寡語的一個人,更加冷淡的像寒冰似得。而皇兄自然是待她極好的,可是作為帝國儲君,他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晨昏到日落,得侯準時候才能見到他。記憶里,反而師父的溫柔相待最為深刻,就像母親一樣,將她照顧周全。

“在師父眼中,你永遠都是個孩子。”夜珩笑着牽住她往山門裏走去。

“師父,你看我找來了這個。”鳳洳是獻寶似從袖子裏掏出個紅匣子,遞到夜珩面前。

待夜珩看到匣子裏躺着的白緒紫蕊時,目露微疑,“你尋來的?可有受傷?”話落,便仔細將她端凝,看着似乎並無中蠱跡象。

她撓了撓頭,有些許羞赧的說,“別人送的半株。”

夜珩倒是奇了,“白緒紫蕊長於苗疆,苗寨里的兇險我是知道的,此人能以半株相贈,對你倒是不一般。”她徐徐微笑,將匣子合了,語聲悠然道:“想必是個男子吧。”

“咦?師父怎知。”鳳洳是大奇,說起來她與夜隱幽的相識相遇她從未跟師父提及過,只當是個秘密留駐心底。

“說不準人家看上你了?我們小鳳凰遇到良人了。”夜珩輕飄飄的一句話把她震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

良人嗎……莫說其他,單就他們各自的身份,註定是一條難以逾越的深壑,將來各為其主,各展抱負,或會戰於沙場,又或會斗於朝堂,屆時,一切情義也終成陌路。如何能生情,又怎敢生情。

“怎麼會呢,師父又笑話我。”她曼聲笑說,眸光卻有些飄忽,“師父看看,白緒紫蕊能做藥引祛大師兄的毒疾嗎?”

“我去調個方子,大約四五天可成,期間你便留在山裏吧。”夜珩挽着鳳洳是,周圍高牆宮闕掩映在森森林木中,這處夜羅王族的別宮,雖幽雅至極,卻也清寡至極。空落落的大殿闕樓只有幾個侍女打掃,斑駁磚石記述了無數時光變遷。

回到自己的寢殿,一切依舊如昔,連矮桌上點着的一盞素香都在散着裊裊煙霧,彷佛此間主人才離去片刻,不久便會回來。

她趴在矮桌上,陽光從窗檯照落,暖暖的,不知不覺的便落入了夢中。

夢中有旖旎景緻,有江山如畫,有輕舟渡水,有他和她。

在師門裏的日子無疑是最快活無憂無慮的,夜珩專註調配藥劑沒空管她,她便樂的每天逗小白玩,若是天氣大好的時候,她就帶着小白來到林中,選一處舒適的地方,它趴着睡覺,她就卧靠在它身上閉目休憩,從正午時光一覺睡到日落黃昏。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她也沒去數到底過了幾天,有時候她會覺得日子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有時候又覺時光如此漫長,沒有盡頭。

她習慣早醒,起來后便會看書,那天天氣陰沉,天空中淅淅瀝瀝的下着小雨。她正伏案寫字,突然聽到有敲門聲,她心想許是送早飯的姑姑,便就前去開門,可門口哪見有人,低頭時倒看見小白正伸着爪子摳門。

“怎麼了?”她矮身,摸了摸小白額頭,白虎一爪子扯了扯她衣袖,又指了指外面,旋即轉身朝遠處跑開,走過幾步還回過身看看她。

她自然知道它的意思,取了一柄紙傘就跟了上去。

“三年了,大師姐去世已經三年了。”身前五步開外,有一座青碑,無字無題,孤零零的佇立在青山沃土間。

風裹着細雨,將她衣袖袍角都打濕,而蹲在她身旁的小白,一身雪亮皮毛也被雨水浸透。

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不過歸家了半年,再回來時就一個死,一個傷。

她問師父,“師姐怎會去世,師兄的毒疾又是誰所為?”

那時師父站在青碑前,手中鞠起一柸土,灑在碑上,她說,“天道輪迴,冥冥之中因果早有註定。”饒是她費盡心機,依舊化解不去諸般前塵孽緣,命運定數真由不得人來改。

年少的她不懂,只知道師父不願說。她便去問師兄,可師兄只是笑,那笑聲像是絲線勒入她的心頭,牽出絲絲縷縷的痛,他笑的滾下淚來,彷佛不可遏制。

她不敢問了,或許真相是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他們之間,一個已成紅顏枯骨,而另一個或許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世間美好。

鳳洳是在碑前站了許久后才離開,待她走後,才有一道纖瘦高挑的身影,慢慢走近。

夜珩手中撐着一把白絹紙傘,另一隻手提着個籃子。她拿出一碟雲糕放在青碑前,雨漸漸大了,不一會兒就將那用紅紙包着的雲糕打濕。

“沐兒,這是你生前最愛吃的雲糕,師父給你帶來了。”她走到碑前,紙傘斜撐,將青碑上的風雨為她一一擋去,“師父養育了你十八年,無論如何開化點悟,你終究拋不開國讎家恨。”她笑了,一手輕撫那塊粗糲的碑,聲音澀啞,“早知會有今日,當初我就不該救你,讓你隨你父母一起而去,或如今已投胎到尋常人家,過着太平日子。”

她驟然靜默,天地間只剩下雨水濺落大地的聲音,急促轉為磅礴。

“你真的好狠!寧願一絕赴死,也不肯原諒。”她忽然低聲嘶吼,壓抑了許久的怒和怨,所有的不甘和痛惜,一腔發泄出來,“前人犯下罪尤,天祈何辜!!為何要將所有的恨加諸在他身上!你是一死了卻身前事,走的毫無留戀。倒讓愛你的人此生愧疚,永難安枕!你真的好狠!”

她屈膝跪倒在青碑前,失聲慟哭,紙傘跌落在身邊,任由雨水打濕衣鬢。

雨仍舊不停的下着,她卻忽然覺得頭頂上好似被劈出了一方晴空,她抬頭,看到鳳洳是撐着傘,一柄紙傘為她遮風擋雨,而那身紫色衣袂已被雨水濡成深色。

“師父放心,徒兒一直會在。”她語聲溫軟,眼中卻蘊着一抹堅定的光。

當初為了救她,她耗盡半身靈氣,一頭青絲變為銀霜,只是為了不辜負家族遺訓,而至如今,她是多麼慶幸當初的決定。

三日之後,夜珩將煉好的丹藥交給了洳是,與小白一起送她下了山。

“此一去,恐怕要有些時候不能再來同師父請安了。”鳳洳是立在石階下,忽然撩袍單膝跪地,“請師父受徒兒一拜。”

百年之約將至,天下局勢瞬息驟變已經迫在眉睫。而她即將踏上一條荊棘難行的路,在前頭等待他們鳳家的結局又將為何?或是萬劫不復,亦或者是千秋萬古。

夜珩受了她這一拜后,附身托她手肘將她扶起,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終也只有一句話,“萬事珍重。”自她靈力半失之後,幾乎已經失去了爻卦之能。以至於鳳家的氣數,這江山天下的歸屬,她完全堪不透了。

只是太.祖定鼎這天下的時候,有夜羅王和敬睿敏皇后一路相伴,走過那條用血海屍山鋪就的路。而如今,周圍虎狼環伺,人人都覬覦着那皇權帝位,她們兄妹卻還能靠誰?

夜珩望着洳是駕馬的身影越來越遠,心中既悵惘又無奈,還有一種深深地無力感。

但願鳳家能挺過此劫,再次重振昔日輝煌,讓世人再見那個宇內昇平,萬邦來賀的天.朝帝國。

從北齊入境西楚,正經的應該是走官道。四國之間通貿往來頻繁,只是關防盤問的緊,而且官道有點繞路,並不如直接穿越叢林來的快。

四國邊境線上都不太平,更莫說那些捷徑便道,更是流匪肆虐,打劫的就是那些不走官道偏抄近道走的人。所以小路雖然好走,但其實並沒有多少人。

至少鳳洳是一路行來,一個人也沒見到,當然劫匪流寇,打家劫舍的也沒。路上很安靜,偶爾見到幾隻野獐兔子在林中躥來跑去。

晚陽西墜,餘霞燦爛似錦,天色慢慢暗將下來。

鳳洳是沿着一條淺溪牽馬慢行,正思慮着找塊視野開闊地方休憩一晚,明早再趕路。風中卻似乎傳來一縷香味,悠悠的,勾人神魂。

“咦,誰在烤雞?”鳳洳是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的牽着馬,循着味道尋去。

行過不遠,就看到了他,坐在溪邊。身前一叢篝火苒苒升煙,重要的是上面還架着一隻烤的噴香四溢的野雞。

夜隱幽看到她,很熟絡的拿起架子上的烤雞朝她揚了揚,“吃飯了嗎?這雞烤的差不多了。”

鳳洳是抿了抿唇,將馬兒在一旁樹上栓好,便走到他身旁抱膝坐了,笑吟吟的搖了搖頭,“還沒呢,這不巧的很嘛。”她並未深究為何又能巧遇,鳳朝萬里疆域,他們隔三差五還能碰頭呢,分明是有人用了心思。

他將烤的滴油焦脆的野雞整隻遞到她面前,她倒也不客氣的撕了條雞腿下來,又遞了回去,“你也吃。”

“我還不餓,你先吃吧。”他替她拿着那隻看上去不怎麼大的烤雞,這分量估計應該夠她墊肚子了。

她大快朵頤,一隻雞腿吃的意猶未盡,似恨不能將那雞骨架都吞了。

“你這是……多久沒吃飯了?”他忙將手中烤雞遞給她,真怕她吃不飽。

“有帶干囊,但那玩意兒太難吃了,除非實在太餓,不然我真不想碰它。”她道謝接過後,又很真摯的問,“真不吃嗎?那麼好吃的烤雞。”

“不餓,你吃。”他看着她,唇角無可抑制的上翹,形成微弧。這丫頭真是跟他如出一轍般的懶,能將就就不高興動彈,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獵,更是破天荒的處理這種活禽。架了火堆,烤了整隻雞就是為了將她引來。

“唔……你烤的真有水平。”她不吝對他褒讚,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她起身三兩步跑到馬兒旁,取了水囊又坐到溪邊,“如此美食佳肴,怎可少了酒。”挑開蓋子,清冽酒香撲鼻而來,她仰首喝酒如同茶飲。

“你真是嗜酒如命……”饒是夜隱幽已經見慣了她喝酒時的豪邁,此刻依舊忍不住喟嘆,便是男子也鮮少有如她這般既知酒、又懂酒且愛酒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愛喝酒。”她手中揣着酒囊,要說酒這一物,又苦又辛又辣,真談不上好喝,但她卻是愛極了酒入喉舌時的那股子辛烈,“我都懷疑我上輩子是不是醉死在酒罈里的。”

他啞然失笑,看她將一隻烤雞吃的精光,末了一口酒下去,這才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她放下酒囊,走到溪邊洗手凈容,長發流瀉披散身後堪堪垂及地面,在她俯身用水撲面的時候,有幾縷髮絲滑過肩頭,掃落在水面上。她身材纖細,衣衫修身,月色下的形容,美勝謫凡。

“你這次也是去楚國嗎?”鳳洳是卷着袖子擦拭臉上水漬,又坐回他身旁。

他折了跟枯枝丟入火堆里,見她額上還淌着水珠,很自然的伸手以指拭去那幾滴水漬。她肌膚剛沁過涼水,而他指尖溫軟,讓她心頭微微一顫。

他似乎還當自己是四年前那個小女孩,以兄長的姿態對她照拂有加,可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去突厥。”簡單的四個字恰如雷霆過耳,讓她震驚瞠目。

那無雙容色淡定自若,面前火焰倒映在他如煙似塵的眼瞳中,似怒蓮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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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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