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元承鈞

7.元承鈞

有說中元節那晚子時時分,陰間司冥便會點着大紅燈籠,引着地獄百鬼從奈何橋上經過,浩浩蕩蕩的來到闊別已久的陽界。所以這日是非常忌諱穿紅衣的,也是怕百鬼追跡,跗骨上身。齊王卻完全無所顧忌,着一襲紅袍翩然而至。

若非有恃無恐,那便是……

鳳洳是手中球光里的風旋已到極致,她十指往內迫壓幾分進去,風旋忽停,一張猙獰鬼臉貼上球璧像是要衝破出來。與此同時,霧影台的幽焰之中出現同樣一張猙獰鬼臉,形容恐怖,無聲張狂。

齊王神色淡定,目光落在廣場上,看臣民們匍匐在地虔誠俯首,他似乎看到了焰火之中的詭異,又彷佛並未注意。紅髮男子從地上站起,右手持着節杖從火焰上掠過,那詭異面孔倏忽間收縮入焰芯之中,了無蹤跡,一切又始歸寧靜。

鳳洳是手中的球光出現裂痕,球體中的風旋逐漸轉弱,她額上漸出汗水,已經有些不支。一旁的夜隱幽忽然伸手托住那隻虛靈球,從他掌中蘊升起瑩藍光暈將那球光層層裹住,鳳洳是驚悸側目,只看到他笑容冰涼,灰瞳中似有流光飛舞。

“既然不信鬼神,無妨讓他瞧一出百鬼夜遊!”

靜謐悄然的廣場上忽的響起烈風迴旋聲,狂肆的風聲像是涌自四面八方,那般勁烈帶着摧折世間萬物的氣勢。有人惶然抬頭,可又不覺得一絲風掠過身,衣袖袍擺更是紋絲不動,越來越多的人茫然四顧。

霧影台上的男子已經覺出異樣,口中誦詠咒語,卻並不見成效。

風聲忽而又止,四周寂靜下來,只聽到火樁上烈焰的劈啪聲,恐懼自靜淵中滋長,已經有膽小的人拽着身旁親人的衣袖瑟瑟發抖。

一聲慘呼驚嘶裂天徹底般響起,那盛於棺槨中的幽火中有個衣衫襤褸,駝背拱腰的人,手持大紅燈籠想要從焰火中踱出。

“啊!!!!!!有鬼啊!!!”男聲驚叫,引去了所有注視目光,每個人都看到了,從空曠的東市街頭有一群東西幽盪漂浮着,領頭的持着紅燈籠,帶百鬼於夜中游.行……

齊王目光微動,只看了眼前面仍在吟咒卻無濟於事的男子,右手長袖一揮作出號令。數千倚天騎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控制住了人群騷動,百姓眼見白馬銀甲的軍人們護在自己身前,心中驚懼奇妙的平復了不少,倒也不怎麼害怕了。

倚天騎上將軍秋衍,手中倒握一柄紅纓長槊,胯一匹獅鬢鬃,率領百餘部下就朝東市街頭奔去。軍人身上自有一股殺伐戾氣,便是百鬼見到也不敢直面鋒芒。

“誰在屋頂上?!”有倚天騎發現兩人蹤跡鬼祟,出口喝道。

“走。”夜隱幽單手一握,虛靈光球瞬時化為熒霧消失無蹤,他拉起鳳洳是躍下屋頂,那些倚天騎都備有弓.弩,走在屋頂上無疑是個活動靶子。

兩人拐過兩個街道,身後追兵鍥而不捨,前面又見一叢火光漸漸逼至,前後進退都不能了。

“找間屋子躲躲吧?”鳳洳是目光四下一看,雖然打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動靜太大她也不想曝露自己行跡,如此便只能叨擾一下別人了。

“不必。”夜隱幽只短短回答她兩字,一把將她拉到附近一個攤鋪前,隨手扯過人家放在門口的一張毛氈子。

鳳洳是來不及一聲驚呼,人已經被他單手一撈摟入懷中,那毛氈子將兩人兜頭蓋住。

“別說話。”他溫暖呼吸呵在鬢旁,男子陌生氣息掃過肌膚,讓她耳根發燙,貼的極近時,才能聞到他身上淡若微縷的一絲清苦杜衡葯香。

他的手臂堅強有力,牢牢將她環住,不容許她退縮。她覺得自己心跳的厲害,彷佛只差那麼一口氣就要破腔而出。恍惚間錯覺,有他在的地方,似乎任何風雨艱險都不足畏懼。

聽到街上馬蹄噠噠奔過,竟然未有停留,也不曾發現此處蹊蹺。

“好了,安全了。”他放下毛氈子,那火把馬蹄聲已漸遠,“你先走吧,待會不知會弄出什麼動靜。”他向來持重,今日倒是破天荒陪她任意妄為了一次。

“那你呢?”她抬頭望着他,夜色里只慶幸自己此刻窘狀未被他看去,否則還不被他笑死。

“恩?你是在擔心我嗎?”他語中似有笑意,在她發怒前又道,“我自有去處。”

“那好,後會有期。”她轉身就走,一句後會有期說的順口,豈知出自真意。

他目送她身影遠遁,這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回到曲江樓,她飛步踏瓦翻身上了四樓,那間雅廳是只為她而備。北齊其實並無宵禁,夜間才是紙醉金迷的生活開始,只今天不尋常,所有酒店一早關門歇業。此時的曲江樓掐燈去火,只是佇立在王都里的一座精緻樓閣罷了。

雅廳里早有人候着,一人手打紈扇坐在窗邊,瀲灧月色也比不得她容色嬌艷,正是曲江樓的老闆娘將離。

“看你留了信號,怎麼才別過幾個時辰,就想我了?”鳳洳是翻到她對面,與她並膝而坐。

“倒不是我,是另有人急着想見主人。”將離紈扇輕搖,語聲嬌糯。她話音剛落,從陰影角落裏走出來一個人,慢步到月光下,雖然一身風塵僕僕,倒也難掩其麗質天生。

鳳洳是見到來人面容,有些詫異,“玉茗?”

鮮少有人知道皇室手中有一支斥候軍,正在她的麾下,專司搜集各國情報,打探各路有用的消息,組中女子為首者皆以花色命名。

而這玉茗應該是蟄伏在突厥境內,搜集情報,監視突厥各族動向。突厥分裂至今,鳳朝早就不以為懼,如今玉茗披星戴月歸來,莫不是……

“突厥有變數?”她背月而坐,讓人瞧不真切神情,可那幽邃目光卻隱隱透寒。

“據我組探報,古蘭似有復立之像。”玉茗端端垂首,將前方探來的消息一一詳述。

諸般陰謀詭計無非都脫自三十六計,早被先人道盡。真正遭逢敵手的時候,拼的便是誰更洞徹先機,誰更狠辣,誰更不畏死。突厥人性烈,那人居然有此手腕馴服其中六大家族臣服於他,真是不可小覷。

“還餘下沁克爾跟克拜爾負隅頑抗,不過依屬下看古蘭復立也只是假以時日的事情。”玉茗雙眉蹙起,想到部下收集那人情報都不算詳盡,只知道那人善謀,計詭,殺伐果斷,再多也就沒了。

“他叫什麼名字?”鳳洳是聲音低越,良久后才開口問道。

“完顏灝。”

玉茗口中說出的三個字,讓她有片刻恍惚,良久后才幽幽笑道,“又是他們完顏家。”那笑聲分明婉轉,可她眼底寒意卻宛若封凍。

在前朝時,曾有個龐大的帝國同東朝並立於世,他們有着萬頃草原,廣闊疆域,那便是古蘭王朝。由於一場政變,古蘭國分裂,蕭太后和幼皇攜余部西行,后族勢力強大又有忠心侍主的老臣協助,終是佔了古蘭的半壁江山。

雖然還都是完顏家族統治的帝國,可是東西兩分,各自為政。

是他,離間西突厥與東朝,設計圍殲堯攝軍。亦是他,僅憑東.突厥四十萬眾便迫得東朝百萬大軍狼狽不堪。卻在一將功成的時候突然撤兵回國,給了東朝將息休養的機會。

只用了二年,他踏滅西突厥王廷,屠戮王室,以鐵血手腕收復西突厥,分裂百年的古蘭王朝在他手中復立。那時東朝大廈將傾,原以為如他這般以華夏九州為大志的帝王正是士氣鼎盛,決然不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卻誰都沒有料到,他居然會與東朝簽下三年互不幹戈的條約。

便是這三年,東朝末帝禪位,鳳南王鳳昀繼位為帝,鳳朝初立,之後的景初盛世便是在那時。

完顏澈,那個古蘭歷史上數一數二的鐵血帝王,最終隕落在葫蘆谷。是敬睿敏皇后將他阻在了國土疆域之外,守得這萬里河山百年太平,敬睿敏皇后卻力竭戰死,屍骨都未能尋回歸葬故里。

她是太.祖皇帝深情摯愛的皇后,太.祖皇帝知她殉難,在金殿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百官,撫着皇后衣冠慟哭失聲。至她之後□□再也未曾冊立中宮,敬睿敏皇后也是鳳朝歷史上唯一不用陪拊皇陵,獨有寢陵,受後世帝王香火的皇后。

原以為自完顏澈身故后,古蘭又分崩離析,這曾經佇立北方虎視九州的古老帝國已不足為懼。卻如今,又有人將這隻猛虎喚醒,完顏灝……完顏灝……但願你不是第二個完顏澈。

“主人對完顏一族頗為忌憚?”將離手中紈扇合起,語氣已不復方才輕快。

“許是我多慮了。”轉眼間陰霾便換作笑顏,如完顏澈那般的男子,世間只得一個,永難複製。至於完顏灝,若他有心志在九州,她也會設法讓他打消這種念頭。

國之疆土,絕不允許外族侵略一寸一厘。

“主人可還有吩咐?”玉茗垂首肅立,神色間難掩疲憊。

“你先去好好休息,回突厥後繼續盯着他們,但凡有異動,第一時間來報。”鳳洳是淡聲囑咐,忽然又道一句,“一切自當以安全為先,不可輕涉犯險。”

“是,主人。”玉茗恭然應下。

待玉茗退下后,鳳洳是悠然目光這才飄向將離,似笑非笑道,“好了,該你了。”

“咦?主人要我說什麼?”將離本來斜靠着椅子,聽她突然一問,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慎重起來。

“齊王這王位到底是怎麼得來的?”鳳洳是望定將離,一句話問的她驟然失聲。

若按照祖宗規矩來說,各國王室繼承王位都是先嫡子,若無嫡子便是長子即位,鮮有例外,如今的齊王元承鈞正是王后嫡子又是長子,即位是再合理正常不過了。

“經公子這麼一說,倒有一樁奇事。”烹煮香茶的女子眉目清秀,茶藝手法十分嫻熟,她不緊不慢的煎水又徐徐調水,“數月之前,齊王將一直守在王陵的沭陽公主接回了宮,並下令為其築章台宮,聽說要從南國移植近千株百年青梧過來,種植在章台宮前。”

沭陽公主元慕卿出身低微,她母親只是個優伶,也曾以一曲《桃花扇》唱動江南,傾了君心。可是,帝王的恩寵總有盡頭,何況她只是如此卑微的一個女子。她誕下公主后沒多久便身故了,齊王對這個小公主倒是異常疼寵。

慕卿,慕卿……或許曾經真的愛過。

公主五歲的時候,齊王突下一道詔旨,將公主遣往王陵,無奉召不得回都。那冷冷清清的王陵,沭陽公主一呆便是十多年。

“齊國王室根系凋敝,齊王殊寵這唯一的妹妹,也不算什麼大事。”夜隱幽接過女子雙手遞上的茶碗,雲瓷白碗盛着青黃茶湯,茶香清韻裊裊飄散。

“聽宮裏的線人說,現如今的齊王元承鈞長相上肖似已故的妙嬪……”

靈動妙曼,一袖傾城,這便是沭陽公主的生母。

逼仄深宮裏,總流傳着各種畸聞艷軼,從不讓他驚訝,他靜靜的喝茶傾聽。

那時的齊國王后舒氏與妙嬪同時妊娠,舒皇后已年屆三十五,平時承恩已少,未來能否還有萬千之幸也說不準,所有賭注便在此次,只期可以一舉得男,誕下王上嫡子。

“聽說,王后誕下了一位小公主,也就是琯陶公主。而妙嬪卻誕下了一對龍鳳胎。”女子見他茶碗已空,便又執壺為他添滿,“之後舒王后便將小王子抱養了過去,然後將妙嬪毒殺。”夜隱幽眉眼低垂,神色如常,似乎是在聽,又好像在出神,女子訕然低笑,“本來這種未盡詳實的風言風語,不應呈於公子的,倒叫公子見笑了。”

鳳朝正元二十四年,便也是中元節,齊王宮裏一場年年相似的祭祀釀出滔天大火,舒王后連同琯陶公主和王后之後所誕的王子晟一同被困於火海之中,那大火熊熊不絕,似有焚天之勢。

宮人拚命撲火,有人從火場裏救出了舒王后,卻沒人能找到王子跟公主。直到第二天,天露曙光,大火被撲滅,宮人們才在殘木斷梁里找到十數具焦屍,勉強從屍體身上配玉分出逝者身份。

王室一夜之間殞命二人,王後半面被焚毀,神智混亂,自此再也未能清醒過來。而代齊王侍禮於霧影台的元承鈞卻躲過此劫。

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意外之災,沒人會想到是他縝密設局,在悄然中布下手腳。通向王位的路上,他再也無所顧忌,誰也不會知道他低微的出身,知道這些的人都已經在黃泉路上。

怪不得他以一襲紅衣而來,若真有陰魂厲而不散,恐怕他也會再次將他們送回奈何地獄。

“萬幸……”他喃喃低聲,突然莫名道出這兩個字。

“公子?”女子秀眉微蹙,還想靜待他下文,他卻突然閉口不再言語。

萬幸,你不生在北齊,不用面對如此酷烈的手足殘殺,兄弟鬩牆。萬幸,你能如此安虞長大,至我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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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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