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澤州是楚國邊疆大城,商事十分流通,在與古蘭兩國通商方面,澤州是第一個接納北來商客的楚國大城。但自從古蘭驀然發兵,大軍兵臨城下后,兩國商貿中斷,澤州大軍迅速調動,全城戒備以御外敵。
澤州城外越過草原,便是古蘭第一大險關嵐海關,而如今正有近十萬古蘭大軍虎視眈眈的靜駐在草原之上,蟄伏不動。
距離上次古蘭以如此龐大軍隊壓境城下,大約已過了有三百多年了。
明湛天際一碧如洗,萬里無雲,澤州守將沈鏈站在城頭上,目光遠眺向草原,那裏一頂頂褐色帳篷連綿無盡,不知有多少,古蘭王朝的白虎旌旗烈烈招展在風裏。
從初時面對如此龐大軍隊的錯愕心悸,直過了十數日,他這才壓抑下心頭驚亂,而在他的腦中則不斷有個問題盤桓不去。
古蘭十萬兵力,即便是威壓,以人數對峙,也能很迅速的奪下澤州,他自問以手中兵力是撐不了一兩日的,可古蘭為何遲遲沒有動靜。
這個問題他也徵詢過部下和幕僚的意見,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但卻也只是猜測。
他正兀自出神,身後驀然有聲音傳至,“將軍,臨安公主駕到。”
沈鏈忙斂正心神,轉身疾步下樓,他部下參將已候在城樓之下,左右將士持戟正立,日頭明晃晃的照耀。遠方道路上有十數騎正奔馳而來,身後塵土被帶的飛飛揚揚。
馬蹄動地,如踏雷霆,沈鏈風氅一掀,仗劍單膝跪地迎駕,周圍一眾武將士兵紛紛跪地。
“末將等,參見臨安公主。”
楚天紓勒馬駐步,身後護衛呈半扇形圍擁在她四周,寸步不離的保護。
“沈將軍,免禮。”楚天紓下馬赦禮,目光卻躍上灰撲撲的城頭,問道:“澤州現在境況如何?”她一邊問,一邊舉步走向城樓。
“古蘭十萬大軍就在城外草原,偶爾來到城下興兵威懾,待我們準備迎敵作戰的時候,他們卻又都撤了,這些日子以來,都沒有什麼大動作。”沈鏈跟在楚天紓身後,訴稟着近些日子來的情況。
“未曾大動干戈?”楚天紓猶疑問道。
“不曾。”沈鏈低頭回稟,說出心中猜測,“末將以為古蘭另有動機。”
“哦?”楚天紓嘴角牽動,回頭瞥了一眼沈鏈,一聲質疑后,也不再多問。
城頭上風聲盤旋,楚天紓扶着城垛而立,城外古蘭大軍停佇,安安靜靜的,居然也瞧不出幾分兩軍對峙的殺機來。
此刻正值午時時分,從古蘭大軍的營帳里升起裊裊的炊煙,扶搖直上天際。
“我離宮前王上收到各地送來的軍報,除了澤州之外沿疆諸城都沒有異常。”楚天紓一字一字說的輕緩,清麗的臉上也似被霜雪覆著,“各地軍報一月一抵,若突有變數,只怕應援不急。”
沈鏈聽后心中悚然,驚詫脫口:“殿下是怕他們聲東擊西?!”
她深長的目光眺向北方天際,“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沈鏈忙抱拳道:“末將這就遣人去沿疆各城探看情況。”話落後,他轉身匆匆就走了。
兵法詭道脫不開三十六計,聲東擊西這種老套路多少人曾用過。在前朝的時候,古蘭國力強盛,東朝亦不遑多讓,兩雄相峙,各出奇謀。
卻都沒有一個人能像成宗皇帝一樣,結合天象斗數,地理位輿將聲東擊西運用的出神入化。那時東朝國內過半軍力壓在邊境,光澤州就有數十萬軍隊戍守。
然而東朝一着不慎,沿線疆域鐵桶般的戰線幾乎被完潰在突厥兵的鐵蹄下,澤州、邯桐、昔陽等城全部岌岌可危,淪陷只在眨眼之間。
可不知為何,在一將功成的時候,成宗皇帝卻突然脫軍回返了國都,之後突厥大軍也全線撤退。東朝迎面的危機,就這麼被瓦解了。
之後突厥內爭,便是自顧不暇了。南朝得了數年可安穩喘息的太平日子,而東朝和鳳朝這兩朝的交迭也是在那個時候。
然而此時境況卻又不同當年,楚國邊境上的兵力與昔年的東朝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僅這面前的十萬大軍,就算是力推都能碾壓過澤州,可為何他們遲遲不打?每多駐軍一日,這糧餉補給都不是個小數目,古蘭的目的到底何在?
楚天紓扶在牆垛上的手緊握成拳,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城頭上的石磚。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一應的調動佈置花的都是錢,而且絕不是小錢。
比起楚國的戒備森嚴兵不卸甲,古蘭軍隊裏顯得是一片祥和,大家愉快的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還有人將干囊架在火上烤,麩皮烤的金黃酥脆,香飄十里。
只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耶律瑢坐在帥帳里,滿面愁容,面前偌大的帥案上放的不是沙盤地圖軍報軍情,而是一摞摞的賬冊和一把紅木雕繪的算盤。
修長的五指在算盤上打的噼里啪啦作響,而他一雙英挺的長眉則越蹙越緊,直到眉間蹙出了一條深折的痕迹。
“大哥,你有完沒完,每天都要算個幾遍。”耶律彤端着午膳進了帥帳,看到她大哥慣例又在算賬,很無奈的翻了個白眼,“我們是在打仗好么?!請有點將帥的自覺。”
耶律瑢停下手,看到她端來的佳肴美食,真是一點胃口也沒,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疲累的揉了揉眉心,嘆息道:“每天大筆的軍需開支,我若不算算,真是要把家底都貼進去了!”
“這不是國庫的撥款嗎?哪裏需要你的錢。”耶律彤不以為意的邊說邊收走他的賬冊,整理帥案,這要是被部下看到元帥在打算盤,成何體統。
想到這茬耶律瑢就來氣,脫口就道:“他……皇上哪裏來的錢,剛跟古印歐人打完,國庫里還空着呢。也不知道他……皇上在想些什麼,要打就乾脆點打,要不打就利索的回家,干杵在這裏什麼意思?!”
耶律彤也有點理解他的憤懣,雖然他是大軍統帥,實則軍權調動是在善凜手中,他們只是名義上來出個錢露個面給對方看看而已。
“皇上自有決斷,我們按照旨意辦事兒就好了嘛,況且這錢不錢的,這江山都是皇上的,您還算什麼呀。”耶律彤比他想的開,反正錢夠用就好她也不在意,她的心思意念完全沒在這些小事兒上。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耶律瑢叨念了兩句,轉眼看到桌上的午飯,三碟現炒的熱菜和一碗熱氣四溢的雞湯,香味十分勾人,“吃那麼好!你跟火灶軍說說,別弄那麼好的菜,都是錢!”
每天每時每刻白花花的銀子都在往外流,一想到他就心疼不已,這錢這窟窿完顏灝能不能給還上啊!這些他辛苦賺來的血汗錢!
耶律彤看他大哥一副幽怨的表情,明白他壓根也不在意帶不帶軍,他只在乎他的錢,也就懶得再去安慰他了,她說:“我不陪你耗在這裏了,我等會兒就走。”
耶律瑢從哀怨中回過神,看向她,這才發現她已經換了簡單的突厥坎衣長褲和馬靴,一根長鞭系在腰間,是他許久不曾見過的摸樣,那個馳騁草原,嬉笑恣意的小妹。
“你去哪兒?回延津嗎?”他扒拉過一碗飯,細嚼慢咽的吃。
“對呀,算算時辰夜晗應該也要到延津了吧,他都不知道我來這兒了。”耶律彤講到夜晗的名字,臉上喜滋滋的笑開了花,兩頰飄了一抹紅彤彤的火霞,“都有好久沒見到他了呢,不知道近來他可好。”
“他能有什麼不好的?”耶律瑢嗤之以鼻,口中吃的飯都覺得食不知味,“沒你煩着他,想必開心的很。”雖然心頭憋悶,耶律瑢還不忘調侃她。
換作以前耶律瑢這麼說她,她必然怒髮衝冠要與他大打一架,而今她已經能一笑泯卻,再不會那麼容易動怒了,她哼笑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他怎麼想的。哼,不跟你扯談,我走了。”
“等等!”耶律瑢忙喚住她,她回頭不解的望着他,他說:“忘記跟你說了,我交待了府里的人,說夜晗如果問起就告訴他我們來了嵐海關,我想如果他真回去延津的話,應該會往這裏趕來。”他頓了頓,從湯里夾出一隻雞腿,慢條斯理的吃着,“當然了,也有可能他知道了也不會來,少了你的叨擾,日子該有多清靜。”
“大哥。”耶律彤笑吟吟的喚了他一聲,耶律瑢從碗裏抬起頭,竟然很好奇她沒發火,他挑了挑眉,口中嚼着雞肉,等她下文,她眉眼彎彎的笑,軟語柔聲的說:“你那麼毒舌,怪不得沒姑娘要,你註定打一輩子光棍!”說完后也不看耶律瑢臉上精彩的表情,轉頭掀帳,大喇喇的走了。
耶律瑢放下碗,一下子又沒了食慾,能不能討到老婆他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他又捧起被耶律彤收拾在桌角的賬冊,指下一頁一頁的翻過紙張,那上面一筆筆紅字艷麗的怵目驚心,他在意的是,完顏灝什麼時候能還錢。
正在他唉聲嘆氣的時候,帳外有人通稟,他都沒聽清楚直接回了句“進來。”
來人扶劍而入,褐色鎧甲着裝齊整,臉雖然有些枯瘦,但是也難掩一身戎馬氣度,大將風采。
“瑢王爺。”善凜抱拳行禮,態度舉止從容不迫。
“善將軍,免禮。”耶律瑢起身相迎,對於這位完顏灝麾下大將,他還是十分尊重的。
耶律瑢見他手中握着一封黃皮書折,心下一動,忙追問:“王都來信了?”他暗自揣測,完顏灝該是想通要讓他撤兵退回了吧,老是干杵在這裏也不是事兒啊。
善凜點了點頭,神色肅重,雙手遞上書折。
耶律瑢忙不迭的打開書折,一目十行的掃了下來,眼睛越瞪越大,紙上幾十行的字,他反反覆復看了幾遍,概括起來無非就四個字:相機行事。
“我們皇上,這是什麼意思?”耶律瑢乾笑,手中書折慢慢合起,他很想問我們陛下是不是日子太清閑了,要找些麻煩來,可這話他也只敢自己心中腹誹想想,絕不敢口頭道出。
“還請王爺見一個人,自然就會明白了。”善凜轉身走到帳前,抬手掀開帷帳,外頭一個士兵摸樣的人走了進來,依序給兩人行了禮。
“這是?”耶律瑢目露狐疑的打量着來人,看他着甲標徽只是個普通士兵,搞不懂善凜讓他見他是何用意。
那士兵也不用善凜示意,抱拳對耶律瑢一禮,逕自道:“卑職是赤衛軍護衛阿布達。”
聽到他自報軍銜,耶律瑢微微變了臉色,赤衛軍的大名他是如雷貫耳,放眼全境可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三十六騎一色黑甲紅氅的赤衛軍,是只為守護完顏灝而存在的。
“陛下……有口諭?”耶律瑢猜測,心下有些忐忑,有個不怎麼好的念頭突兀的躍入腦中,讓人腦門子發汗。
阿布達神色肅重的說:“陛下已經領兵突襲丹陽,命瑢王爺相機行事。”
耶律瑢聽后怔住,半晌沒回過神來,喉頭似被一雙手鉗住,久久講不出一個字來,十萬大軍要踏平澤州也不在話下,他這處聲東擊西,想要引出的又是什麼?
“陛下的話就這些?沒了?”他艱難的開口,聲音喑啞低了幾分音色。
“是。”阿布達回的言簡意賅。
耶律瑢駭笑,手中書折被他攥的死緊,似恨不能當場給揉碎了。
相機行事……相機行事……這天殺的誰來告訴他,怎麼個相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