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111章
楚國最北邊的丹陽鎮,西銜塞漠,南下是一片平原,零星的有一些小城小市。東接皇域青州,北轉而上就是齊國樂嶺。
由於丹陽離開古蘭最近的都城關隘有數百里之遠,古蘭軍隊的後備補給增援調動都十分不便,所以丹陽素來不是軍事要鎮,鳳朝國力鼎盛的時候沿疆諸城都駐守有重兵,丹陽也未曾鬆懈過。只是時移世易,如今的丹陽守備加戍守軍堪堪才約莫八千人左右。
軍員輪替,新老交更,這麼幾番下來,如今駐守丹陽的軍隊是從未上過戰場,加之地理位置偏僻,幾乎很少會遇到外軍襲擾,日子過得平靜無波,天天朝升夕落的,大家早已鬆懈了戒備,巡值站崗也不過例行公事。
正午太陽熾烈,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人眼生花,站在高城上戍守的士兵支着長槍,眼皮子卻幾乎粘到一起,各個都是無精打采歪着腦袋的摸樣。
有人見巡守走了,悄悄打了個哈欠,伸手揉了揉眼睛,朦朧里似乎瞧見遠方地平線上似有黑色潮湧而來,蹄下飛塵,滾起的黃沙塵霧飛揚,如能遮蔽天日。
守衛幾疑是自己眼花,又狠狠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霎時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像是大白天見了鬼,整個人驚怔了半晌,這才抖抖索索的開口嚷道:“有……有……敵軍來襲!”
他這一嗓子驚起了昏昏欲睡的眾人,從未遇到過此般境況,大家都一時無措,不知要幹什麼,都干杵在城頭,眼睜睜看着那一縱彪悍騎隊越馳越近。
總算還有人回過神,跌跌撞撞去敲響了城頭報警的鐘鼓,燃起台上烽火朝內傳遞救援音訊。
眾人覺得彷佛也沒過多久,那一縱騎隊就飛馳到了眼前,古蘭皇室白虎旌旗迎風招展,白虎張口虎嘯,二對犬齒長而銳,鋒而利,赫赫威風裏盡顯王者霸氣。
鮮衣怒馬的古蘭騎兵口中呼嘯着“喝喝”的聲音,夾雜着雷霆萬鈞的戰蹄聲。他們慣於造聲勢,而那些長嘯的呼喝聲也確實聽來讓人心膽皆顫。
守城的兵士皆操起長矛弓弩,戒備的看着那些呼嘯而至眼前的騎隊,而有些人竟然被那些狂肆驚人的喝聲驚的手指微顫險些握不住兵械。
守城的將軍李煒今日正好不上值,古蘭騎軍來襲的時候他剛好在吃飯,見到城樓台上煙訊一起,他立馬丟下碗筷操起寶刀就走,所幸他日日着甲,即便休假也是不卸甲的,他這才能第一時間趕到城樓應付局面。
然而眼下場面實在比他預料的還要差,丹陽戍守的士兵泰半都是新員,可即便有些老兵在也不曾真的上過戰場,比起那些終年鏖戰,體格健碩,性格猛烈的突厥人,實力懸殊相差太大了。
古蘭騎軍第一波攻城的時候,城門就差點失陷,那些平日裏操練嚴謹的楚國士兵,在突厥人的鐵蹄下就像徒具花俏卻無半分用處的玩偶。
轟的一聲悶響,城樓高台微顫,土屑黃塵撲梭梭的落下,眼看城門被破在即,突厥鐵騎一旦踏入丹陽,便是他們的劫數。
只是此時此地,此般戰況除了硬拼也別無他法,李煒被急紅了眼,提起戰刀就想親下戰場,反正殊死也只有這麼一條道,如若戰死疆場也算對得起王上對得起身後保護的萬千百姓。
他跨上戰馬,指揮步軍候在城門之後,準備迎戰敵軍。
面前城門轟然震動,一下比一下急促,就在城門即將倒塌的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下子,城門不動了,悄然而至的安靜來的詭異莫名。
城樓上一員將士滿面土灰的趴在牆頭朝樓下待戰的李煒大聲喊道:“李將軍,突厥騎兵退了!”
李煒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難以置信,他跳下馬飛奔上城頭,撲到牆垛上往外眺看,那些突厥人來時驚如迅雷,去時又是風馳電掣的,丹陽被破就在一刻之間,他們怎麼就退了?李煒心頭驚疑不定,卻怎麼也想不透。
他的一員副將從城下匆匆奔上來,身上鎧甲還有浴血痕迹,滿面狼狽的對李煒道:“將軍,突厥領軍之人身份不同尋常。”
“哦?”他看了眼副將,目光又轉眺看去,那一縱越馳越遠的騎隊,方才戰局混亂沒功夫思量審度,此刻才發現騎隊斷後的那個人跨赤血寶馬,虎鞘寶刀佩在腰間,背上一柄犀角六尺長弓,非是尋常人能夠彎動,然而僅這些卻也看不出來人身份。
他目光一動掃了圈他們的周圍,近三十餘騎眾星拱月一般護擁在他周圍,一色的黑甲紅氅,盔上羽翎潔白,手中長槊黝亮。
“赤衛軍?完顏灝?!”李煒驚詫脫口,心中駭浪翻湧,“難道澤州城外十萬鐵騎只是障眼法,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在丹陽?”
副將面色沉重的搖了搖頭。
李煒心頭煩亂,今日突厥兵突然撤退,對他們來說或許是僥倖脫困,然而這種幸運並非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眷顧他們。
“剛才的陣仗你也瞧見了,以丹陽如今軍備,要守下來恐怕很難。”李煒艱澀開口,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種話說出口很難,可也是擺在面前的事實,“你命人即刻傳訊去澤州和王都,將丹陽境況告知王上和臨安公主,請求援軍。”他頓了頓,又無奈的嘆了口氣:“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副將恭然應下,又有些猶豫道:“末將有一個主意,不知當不當講。”
“說罷,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需遮遮掩掩的。”李煒垂頭喪氣的擺了擺手,語氣低落。
“末將以為無論傳訊回王都還是澤州,來回時間太長,恐怕我們等不及救援就……”有些話,不能宣諸於口,他便就此揭過,“末將以為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們需要的是近援。”
李煒抬起頭,目光忽冷忽熱的盯住副將,再開口時聲音沉着了幾分,“你的意思是請求青州駐軍來援?”
此刻離開丹陽最近的駐有軍隊的城鎮,一個是皇域青州另一個是北齊樂嶺,相較於北齊的君心難測,敵友難明,皇域一直與楚國相處融洽,丹陽若破,直接威脅的就是青州,再退一萬步講,南朝全境全域依舊是鳳氏皇族的江山,此刻請皇域出兵相助似乎是最適合恰當不過的。
“據末將所知,青州如今有四方騎將領正在巡視,若能請動他們相助,倒是不用再怕突厥騎兵了。”副將沉聲又道。
李煒聽聞后,攏在雙眉間的烏雲終於散開了些許,“四方騎是名動天下的精騎,若得他們相助,丹陽危難可解!”他長舒了一口氣,目光又遠眺開去,突厥騎兵已遠馳的不見蹤影,只有漫天飛揚的塵土仍舊帶着他們殺伐雷厲的氣息。
不時片刻,從丹陽有數騎疾奔而出,快馬馳往不同的三個方向。
城外樹杈上的幾個黑影一閃,身法一起一落的迅速朝三個方向追去,卻是盞茶的功夫后,又是二騎奔出,雖然同樣是往澤州方向,但是走了另一條岔路。
在丹陽城外數里之遠,扎着的土褐色帳篷東西連綿展開,巡守士兵有條不紊的各司其職,看到大軍回撤,負責戍守的將領匆匆迎出。
奔馳在前方的鐵騎如海分瀾一樣迅速分馳向兩邊,走在最後斷尾的完顏灝領着赤衛軍緩馳上前。
“陛下。”將領上前參拜,有士兵牽過完顏灝的赤血馬,領下去喂飼草料。
完顏灝摘下戰盔,下馬後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國內可有訊息傳來?”
“剛有使者帶着尚相大人的手信從王都而來,此刻正在陛下營帳里候着。”將領畢恭畢敬的回道。
完顏灝點了點頭,大步走向自己營帳,口中吩咐,“這兩日不會大動干戈,你讓將士們好好休整,大戰隨時可能一觸即發。”
將領肅然應命,轉身下去傳達皇命。
回到帥帳,果然有人早早候着,見完顏灝到來則不卑不亢的行了大禮,完顏灝看了他幾眼,認出他是尚竣府中長史。從完顏灝第一次見到尚竣時,這人就一直跟在尚竣的身邊。
完顏灝風氅一掀,在帥案后閑閑落座,來使上前雙手遞上金漆火印的書信,完顏灝接過後挑開金印封泥,裏面一張書箋是尚竣的手書,國內除卻他領兵南下之外並無大事,然而西北之外的古印歐人確實又有蠢蠢欲動之像。
完顏灝抿了抿唇,那一絲讓人無可察覺的冷笑,星星之火妄圖再次燎原么,可惜他不會再給他們機會。
“你回去告訴尚相,讓他時刻注意着。”完顏灝慢條斯理的折好書信,藏入袖中,吩咐來使。
來使恭敬垂首領命,退出了大帳。
完顏灝身子往後一仰靠在大椅上,正閉目養神之際,耳畔卻傳來嗡嗡的震鳴聲,彷佛昆蟲振翅。這四野八荒的地方,有蟲子也不足為奇,完顏灝眉目不動的依舊閉眼小憩,腦中卻有許多事情正待思量。
可是那“嗡嗡”聲不絕於耳,一直盤繞在身邊不曾離去,他終於忍無可忍的睜開眼,只見一道青光掠過眼前,一隻拇指大小的竹編青鳥停在了案頭上。
他仔細打量那枚青鳥,正狐疑它的出現,那枚青鳥卻在他面前緩緩展開,展成一張書箋,他這才看清上面書有兩行字,看到那字裏行間所帶來的訊息和那人信后落款,完顏灝難以掩飾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詫和些許難以名狀的情緒。
他伸手拿過書箋,可指尖剛觸上青枝竹葉,它卻驀地化為了星屑般的靈光,轉瞬就消逝在了空氣里,彷佛他剛才所見只是自己的幻覺。
完顏灝在桌后靜坐良久,手中虛握成拳,底下正是那隻青鳥曾飛停的地方。
“陛下。”帳外傳來通稟聲,是薩那爾,赤衛軍的首領,跟隨完顏灝南征北戰有十數年之久,若說到資歷,他恐怕要勝過完顏灝麾下那四員猛將。
完顏灝頭也不抬,就喚了他進來。
“陛下。”薩那爾抱拳行禮。
完顏灝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知他有話要問,“想問什麼就問吧。”
“請陛下恕屬下無狀之罪,屬下好奇的是,丹陽城防疲弱,陛下鐵蹄一去,便可讓它城破,何以陛下半途回撤?”他小心翼翼的問,他這問題恐怕也是盤桓在許多人的心頭,不得解釋。
“奪下丹陽之後呢?”完顏灝不答反問,目光輕掠過他嚴肅的臉上,眼中有淡淡笑意。
“丹陽之後,陛下可揮指大軍一路南下。”薩那爾脫口便回道,丹陽之後便是平原,十分利於騎兵奇襲作戰。
“南下之後呢?”完顏灝緊追又問一句。
這一問問的薩那爾啞口無言,他望向面前風馳雷厲,馳騁江山於馬下,翻覆天下於掌間的倜儻君王,難道真是君心似海,聖心難測?
“陛下所圖不是富饒的南朝山河?”薩那爾戰戰兢兢的問,古蘭立國分合數百年之久,其中有多少帝王曾有一統南北的雄心壯志。眼下南朝局勢分崩,各國之間互為掣肘,互不信任,兵力分散,豈不正是強取南朝的最好時機。
完顏灝一笑,眼中有風霜過後的疲色,“朕其實並無一統南北的宏圖大志,朕之所求只願古蘭國內能夠長久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南朝百十萬里的疆域,朕不想要,也不想管。”見薩那爾還想開口,完顏灝一抬手阻住了他的后話,“漢人有句話,江山易得,人心難取。想要漢人臣服在外族之下,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況且你以為南朝那麼好拿么?”
“陛下不試過怎知不行?”薩那爾還是覺得這個時機百年難遇,如果錯過着實可惜。況且突厥人善戰好勝,從不畏懼戰爭,南朝魚米富庶,資源豐裕,正好彌補古蘭國內的匱乏。
“試一下?”完顏灝緊握成拳的五指展開,隨意一拂桌上,彷佛仍能見指下有靈光乍現,“只怕這一試,不單是朕就連整個古蘭都將萬劫不復。”
薩那爾反駁,有些不服氣,“陛下太高看南朝了,末將倒覺得南朝人太過弱質,不堪一擊。”
完顏灝朗聲大笑,身子半倚了椅子扶手,搖了搖頭,語有慨然,“南朝人看似風流弱質,其實心志堅韌,比起我們突厥人,倒是更難纏些。”
不過還好,南朝里最難纏的也就那幾個人,生逢其時,能夠與他們遇上,也算是天意。
“陛下……”薩那爾嘆了口氣,知道動搖不了皇上的決心,也不再多說。
完顏灝看他摸樣就知道是口服心不服,他微笑道:“你覺得南朝軍隊不堪一擊,那麼二日後,朕讓你再瞧瞧,南朝騎軍是怎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