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109章
六月林鐘,午時烈日當空,連空氣里都滾着熱浪。
鄴城外的銳台大營里武較剛結束,鳴號長鑼,正好是吃飯的時辰,偌大的校場上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零星的還散着些人。
吳歸邪正在與幾位部下校尉談事情,正說著話的時候,他面前的校尉突然滿面笑意的抬手指了指他身後。他回過頭,看到遠處有個人正風風火火的朝這邊跑過來。
“哎呀,那麼多人都在呢。”夜馨抱着一袋東西奔近,很熟絡的同諸人打了招呼。
諸位將軍抱拳同她行禮,恭敬笑喚了她一聲:“殿帥。”
大家都知道她是來找吳歸邪的,與她客套寒暄幾句后很識趣的尋了借口走了,校場上除了值守戍衛之外,就剩下他倆了。
“今天不上值?”吳歸邪看她金釵布裙一身尋常衣飾的打扮,雙手環胸笑問。
“昨天才當過值,今天我得休息休息!”夜馨渾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禁軍里的將軍們都經驗老道,能力出眾,反正我什麼都不懂,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沒什麼差別。”
“你現在是禁軍殿前指揮使,當為眾人表率。”吳歸邪語重心長的對她說,“王上讓你統管禁軍,自然也是對你寄予厚望的。”
想到這茬,夜馨不甘心的捂臉呻吟,她居然那麼不小心的被老大擺了這麼一道!
夜隱幽去晉國前給了她一枚兵符,說是讓她與京畿衛統領杜枚一同統攝三萬精銳戍衛,她以為反正有杜枚管着京畿衛,她只要看好自己那枚兵符就可以了,誰知道夜隱幽前腳剛走,一道王旨就頒下了。
禁軍殿前指揮使這頂大帽子,猝不及防的就扣在了她的頭上,正一品的武將官銜,別人奮鬥一輩子都難以仰止的高度,她莫名其妙的就握在了手心裏。
那枚沉甸甸的兵符躺在手中,竟似剛出爐的燒銅一樣,讓她有些接不住手,那時候她才知道,南秦戍守王城的禁軍分內禁軍和外禁軍。
原來杜枚的京畿衛是外禁軍,內禁軍里還分殿前軍、侍衛親軍馬軍和侍衛親軍步軍統共有數萬之眾,比起外禁軍,內禁軍有進出宮城之權,權責重大,而如今這些禁軍都在她的麾下。
“你別說了,一說我就心疼,明明老大是在坑我!”她從掌心裏抬起頭,一臉幽怨,“我只想吃吃喝喝,有空幫老大處理些小事兒,我不想那麼正兒八經的當差呀。”
“怎會是坑你。”吳歸邪不敢苟同她的說法,“王上是在栽培你。”雖然他也覺得一下子讓夜馨這個完全不曾接觸過權力中樞的人驀然手握大權有些不穩妥,但他一直相信王上的決斷,必然有其道理在,“假以時日後,你定能遊刃有餘,若有不懂之處也盡可來問我。”
夜馨十分感慨的看了他一眼,眼中盛滿感激,“你真是個好人啊!”
吳歸邪眨了眨眼,露齒一笑,“你也這麼覺得么?哈哈。”
夜馨看他一副自得的樣子,斜睨眺看他一眼,從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臉上笑意卻深了,她從面前油紙包里抽出一根烤肉條,邊嚼邊咕噥,“反正也作不長,我就勉為其難的再熬一陣子唄。”
吳歸邪以為她自怨自艾能力不足,還想開口安慰她兩句,卻又見她頭一仰,小指撩過額前劉海,頗為自得的揚了揚眉,“不過我穿軍甲還挺好看的呢!想來也當得起英姿颯爽這四個字!”
她這一動作,額頭上明晃晃的青皮蛋就露了出來。
吳歸邪蹙了蹙眉頭,伸指點了下她額角的傷口,頓時痛得她呲牙咧嘴,他擔心的問,“你這傷還沒好么?”
夜馨輕捂着額頭揉了揉,哼唧了一聲,“好很多啦,再塗幾天葯就能全好了。”
“恩,沒事就好,只是李元濟卻被你打的幾天下不來床。”吳歸邪嘖嘖搖頭,依舊十分感慨自己的識人功夫不到家,原以為夜馨只是個颯爽健朗的北方姑娘,沒料到拳腳功夫真正厲害。
想到那個嘴巴毒辣的李元濟,夜馨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傢伙嘲笑我胸無丘壑,文無點墨,居然能領上將之職,他罵我也就算了,畢竟他說的也是真的。但他居然敢腹誹老大!”夜馨氣鼓鼓的,狠狠咬了一口烤肉條,“誰都不能說我們老大壞話!不然我見一次打一次!”
夜馨其實端起架勢的時候還是有點威風的,只是她邊吃邊怒的時候,實在有些可愛……吳歸邪屏住笑,端得一本正經的說,“李元濟是有不敬之罪,只是你下手也太狠了,要不是部下找我來,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殘廢了?”
當日,李元濟與夜馨狹路相逢在銳台大營門口,李元濟是侍衛親軍步軍副都尉,一直不甘心有個女人作他的頂頭上司,況且還是沒有半點功勛的空降之兵。明裡他不敢發作針對夜馨,暗地裏卻時不時來找吳歸邪倒苦水,兩人是同科好友,吳歸邪也耐着性子聽他嘮叨,還寬慰開解他幾句。
大約那日裏不上值,李元濟在吳歸邪這裏又怨憤不平了一番,離開時正好碰到來找吳歸邪的夜馨,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幾巡酒,他有些眼紅心熱,有些不該說的話就這麼當人家面說了。
夜馨也是個暴脾氣,能忍則忍,不能忍則不費口舌,拳頭底下見真章。李元濟本來壓根沒將她看在眼裏,猝然被她一拳打在胸口,險些背過氣去。這一拳也正好打出了他的意氣和憤怒,也顧不得對方是他的頂頭上司,就跟她打了起來。
銳台大營里有些巡值的都尉將軍聽聞后忙出來勸架,雖然能拉住李元濟,但架不住夜馨火頭上腦時,氣勢驚人,出手迅若雷霆根本拉不住,李元濟憑白挨了她好幾拳頭。
直到吳歸邪聞訊趕來,這才拉住了夜馨,此時的李元濟早被夜馨打的五顏六色,神魂半失了。
夜馨不屑的一瞥眼,哼道:“一個大男人受些皮肉傷,礙不了什麼大事。”
“你不知道刑律里有典文,在職官員當街鬥毆,輕則罰俸,重則刑囚嗎?”吳歸邪看她拿起第三根烤肉條開始吃,嘆了口氣,一手按了按眉心。
夜馨卻滿不在乎,“李元濟要去告狀的話就讓他去好了,我但凡皺個眉頭就不姓夜!”
吳歸邪失笑,覺得她坦率的實在有些傻不拉幾的,“元濟不至於做這種事情,但你們鬧那麼大動靜御史台還能不知道?恐怕參你倆的摺子早堆在王上案頭了。”
夜馨嚼着烤肉條歪頭想了想,“老大向來不愛看摺子,他桌上那幾疊奏摺都快堆到天花板了,他肯定不會看。”
被她這麼一提,吳歸邪也沉默下來,王上離都已有數月,原本還算風平浪靜,誰知會突然藉著夜馨之口調動五萬邊軍,又中斷與皇域商貿來往,儼然是要同皇域對峙的樣子。晉國與北齊已成橫縱之勢,然而西北卻又不太平,王上難道真的有意孤立皇域?
吳歸邪一時想不透徹他的用意和心思,正出神思量,驀然一根烤肉條伸到他面前,他抬頭訝然看向夜馨,她笑眯眯的說:“我哥從延津帶回來的烤肉條,你們南秦可買不到,特別好吃,你嘗嘗。”
吳歸邪身子往後仰了仰,連連擺手,“我這還當值呢。”
“都吃午飯了。”夜馨見他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哼哼了一聲,自顧自的又吃了起來,“你不吃我吃。”
“我倒是知道你有個哥哥,但從未見過,現在還在嗎?”吳歸邪看她吃的津津有味,本來帶着的大包烤肉條轉瞬就被吃了一半,不由詫異,“你吃過飯了么?”
“吃過了呀,但又有些餓了嘛。”夜馨也覺得自己好像吃多了些,笑嘻嘻的將油紙包合起來,“我哥他也就來了半日,我剛就同他吃飯聊了會天,現在他又趕回延津去了。”
夜馨一時口快,反倒惹得吳歸邪生了疑惑:“如今古蘭發兵壓境,兩國商事不通,情勢緊張,你大哥去延津幹什麼?”
夜馨暗惱自己口快,面上卻絲毫不露怯,她砸了砸嘴,眼珠子一轉就道:“那我告訴你,你可得給我保密,誰都不能說。”
吳歸邪見她一副煞有介事的神秘樣子,心頭越發狐疑,他目光將她一番打量,很慎重的點了點頭。
夜馨靠近他,與他耳語了一番。
他聞言一驚,“王上……”
“噓……”夜馨忙一手捂住他的嘴巴,搖了搖頭,“不可說不可說。”
吳歸邪卻因為夜馨的一番話而心頭忐忑不定,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
“你知道的,如今的局勢,一個不慎,翻覆便在朝夕之間。”夜馨抬手做了個翻掌的手勢,“可諸國之間誰是黃雀誰是螳螂誰又是蟬,你猜得到嗎?”
吳歸邪茫然的搖了搖頭,這問題他答不上來,心想着或許他大哥能說道個一二。
夜馨卻道:“你我都不知,但老大知道呀。”
吳歸邪似被醍醐灌頂,一瞬明白過來,心中又是激越又是惶惶,“是的,王上定能運籌帷幄。”
“那是自然的。”夜馨低頭挑了挑眉,笑的狡黠。
那廂吳歸邪又有些擔憂的問,“只是邊境隨時可能開戰,你大哥此去延津不知可否安全?”
夜馨想也不想的大手一揮,“放心,要打也是打澤州。”
“你怎知是澤州?”吳歸邪疑聲又起。
夜馨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哈哈一笑,手掌在他面前一翻,掌心裏赫然多處三枚古錢,“因為我會算卦呀!”
空曠的武校場上,她的笑聲十分蕩氣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