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江菱不敢驚擾他,安靜地站在一旁。
康熙看着眼前的幾封摺子,筆尖蘸了朱墨,卻遲遲地沒有落下。那上面的家徽,還有上面的火.器兩字,反覆地交替出現在他的眼前。嚴查,怕打草驚蛇;不嚴查,又擔心養虎為患,將來落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江菱候了片刻,上前兩步,端起康熙面前的茶盞,預備給他換一杯茶。
康熙按住她的手,低聲道:“等一等。”
江菱停住動作,又安靜地等候在一旁。康熙按着她的手,目光在茶盞和萬國堪輿圖之間停留了一會兒,忽然間明悟了,道:“原來如此。”便將茶盞擱在萬國堪輿圖的一角,恰恰擋住了左上角的一個位置。江菱瞥了一眼,那個位置,大致是未來亞洲和歐洲的分界線。
康熙的目光,落在了茶盞的下方,不知道是裏海還是黑海的地方。
江菱被這個舉動弄得有些糊塗,但知道康熙在琢磨着事兒,便沒有再打擾他。康熙的目光在萬國堪輿圖上一路逡巡,從左上角的大不列顛掠過,沿着一條細細的、幾乎看不清的航海線,落在了古天竺國,即是印度的範圍內。片刻之後,康熙的目光又沿着印度的港口,穿過南洋,一路往東,直落在廣州和廈門兩個港口上。
因為侍立在側的緣故,江菱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相當凝重。
作為一個帝國的主宰者,康熙所考慮的問題,肯定比江菱要周全得多。
康熙的目光在廣州和廈門停留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朕記得你說過,西洋的皇帝們,多半都要受到教廷、元老院、國.會、議會、或是別的大領主掣肘,在處理國事上,時常會扯皮?”
江菱想了想,有些不確定道:“除非碰到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比方說,現在的某一位沙皇。
康熙微微點了點頭,道:“如此,便說得通了。”
江菱不明白康熙想到了什麼,但作為一個皇帝,他肯定跟英法德俄奧的王室們更加有共鳴。以皇帝的心思來揣測另一個皇帝,應該會有事半功倍之效。等了一會兒,康熙忽然微微點頭,道:“正是如此。”便將茶盞擱在江菱手裏,自己執筆蘸了朱墨,在一封全部空白的摺子上面寫字。
江菱知道自己不該多看,便端着茶盞,走到門外,問梁大總管要了一壺茶。
梁大總管很快便將茶壺取了來,忽然又聽見裏面喚道:“梁九功。”
梁大總管唉了聲,看看茶壺又看看江菱,左右為難。江菱忍俊不禁,將他的茶壺拿到手裏,道:“去罷。”然後走到側邊的小閣樓里,一樣地迴避。
梁大總管道了聲謝,便匆匆地走了進去。
江菱在旁邊,隱約聽見康熙道:“傳……進宮覲見。今兒是休沐日,讓他們隨意一些。”
梁大總管應了聲,便退下去了。江菱重新倒了茶,將茶壺給梁大總管,讓他順帶着拿走,又回到康熙身邊,將茶盞輕輕地擱下來,又安靜地退到一旁。
康熙仍舊在批閱奏章,但剛剛那兩封,卻已經被他橫疊着放在一邊,還壓着幾張空白的紙,外帶一個空白的摺子。等了約莫三刻鐘左右,外面有人傳話,說某某大人來了,康熙便道:“宣。”
江菱便要告辭離去。
“等一等。”康熙道,“你留在屏風後面,聽聽他們是如何說的。”
江菱愣了一下,剛想推脫這不合時宜,卻已經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她沒辦法,唯有走到唯一一扇大屏風的後面。此時她才發現,屏風將這裏隔成了一大一小的兩半,康熙在大的那邊,而屏風後面,擺放着一桌一椅一榻,榻上鋪陳着明黃的薄被,顯然他平素歇息的地方。
屏風的另一側,傳來了談話的聲音。
“回皇上,據臣所知,往來南粵、淮揚一帶的西洋客商里,有大不列顛國的,亦有法蘭西國的,此外還有奧匈、荷蘭、威尼斯諸國(威尼斯不是國)。臣等曾派人前往打探,那些客商大都安分,除了與本國茶商、綢緞商等交易之外,未曾有任何逾越。皇上此舉,怕是多慮了。”
江菱在屏風後面皺起眉,想到前面去問問,但又不合時宜。
唯有等到康熙問完話之後,再到前面去問他了。
外面又有一位大臣道:“啟稟皇上,方才皇上所言,‘東印度公司’云云,臣等亦有耳聞。但那所謂的公司地處南洋,與我國相距甚遠,即便有幾艘海船,也不成氣候。兩年前廣州都督搜沒到的火.器,還有前日查抄到的火.器,確是來自東印度公司無疑。可據他們的船員說,是因為在航海的途中,經常會遇到些兇猛的海獸,因此需要用火.器來防範,別無他意。”
外面靜默了片刻,便聽見康熙沉沉地問道:“他們說了,你們便相信么?”
“這……”
“這……”
江菱聽見了沉緩的腳步聲,似是康熙站起身來,在屋子裏緩緩地踱着步。良久之後,才聽見康熙沉聲道:“這事兒還是得詳查,但動靜要小一些,免得打草驚蛇,讓他們心生警惕。這樣罷,你們從各旗里挑幾個信得過的,身家清白的,與皇親王公全無干連,非是皇商,同時又賦閑在家的人,帶到朕的跟前來。年紀不要太小,四五十歲足矣。讓他們去探探西洋客商的口風。”
外面又靜默了片刻,有大臣問道:“皇上為何不用宗親?不如從理藩院找一個通西洋語的……”
“正是要找幾個‘乾乾淨淨的客商’,不通西洋語,方能成事。”要稍微與王公大臣沾邊,怕是西洋諸國的那些貴族們,能從中看出點兒什麼來。康熙停頓了片刻,才又道,“尤其是所謂的‘東印度公司’,要一併徹查清楚,他們頭上都有誰,是皇帝在背後支持,還是別個什麼領主貴族,元老院議.院的手筆,一概都要徹查清楚。那所謂的印度國不足為懼,但他們的宗主國,理當詳查。”
江菱曾在夢境裏,給康熙灌輸過許多次“西洋很危險”的信號,因此康熙在潛意識裏,便覺得西洋的諸國都很危險。
那幾個侍臣面面相覷,但應聲退下去了。
良久之後,外面才又傳來了康熙的聲音:“出來罷。”
江菱繞過屏風,走到康熙皇帝身側,輕輕叫了一聲皇上。
康熙面前的御案已經空了一小半,剛才的那些東西被帶走了,應該是帶下去處置了。江菱側坐在康熙的身邊,聽見他問道:“方才朕的話,你都聽到了。這事兒可還有什麼疏漏沒有?”
在這些問題上,康熙一直都很信任她。
江菱目光落在那張萬國堪輿圖上,又沿着一道細細的航海線,一路往左,直到最左側的位置上,才停了下來。“我曾經聽聞,在西洋諸國里,有幾個已經沒落了。例如荷蘭、西班牙、葡萄牙諸國,曾是海上的霸主,但這二三十年,卻被大不列顛國逐漸超越。大不列顛國與法蘭西國,剛剛結束了一場百年的戰爭,國力如日中天,在那邊被稱為‘日不落帝國’,比千年前的羅馬帝國,亦不逞多讓。我想——”她側過頭望着康熙,輕聲道,“可以去找找那些沒落帝國的商人。”
康熙微微點頭,道:“說下去。”
江菱便又道:“他們雖然沒落,但航海的技術卻一直還在。加上這些國家與大不列顛距離很近,肯定有相通之處。如果能將他們拉到我們這一邊,應該能觸類旁通……”
“觸類旁通!”
康熙猛然一驚,轉頭望着江菱,眼裏有着不加掩飾的喜意,“正是‘觸類旁通’。朕一直在苦惱,若是直接與大不列顛國交涉,會讓他們的國王心生警惕,進而抵觸。但如果從別的地方下手,例如你方才所言,這些‘沒落的帝國’,必定心有不甘,還能……”趁機,挑撥離間。
這種事情,康熙身為一個皇帝,做得太順手了。
他揮開面前連篇的累牘,又讓江菱給他研墨。江菱稱是,又取過一塊墨錠,在硯台里慢慢地研磨着。康熙應該是被她提醒了,下筆如疾風,洋洋洒洒地寫了三大篇。即便江菱在這裏呆了五六年,也認不出康熙到底寫了什麼。想想那些朝臣,其實還是蠻辛苦的。
江菱不禁輕笑了一聲,又立刻收斂起神情,乖乖地給他研墨。
康熙的情緒徹底沉浸在筆下字句里,連江菱的失態都不曾察覺,自右往左,三頁紙、四頁紙、五頁紙……越寫越多,連江菱都忍不住在想,康熙這到底,是在寫手諭,還是在寫國書?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康熙才停了筆,將那一摞潦草的紙張折好,放到一旁的匣子裏,又用鑰匙將匣子鎖住。今天是休沐日,明天大朝會,他準備等到明日中午,散朝之後,再同幾個大學士群議。
江菱亦停止了研墨,走向一旁的銅盆,在清水裏凈了手。
不覺間,康熙從身後環抱住她的腰,又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嘆息出聲。
早兩年的時候,他對江菱的那些話,還有點將信將疑。現在數年的時間過去,當初她的那些話,十之八.九都是對的。剩下的那些錯漏,也都能被逐一地補齊。直到這時,康熙才猛然驚覺,自己到底找了一位怎樣的皇后。
“皇、皇上……”江菱有些窘。
手裏的殘墨在清水裏化開,不一會兒便乾淨了。江菱拿起架子上的巾子,忽然被康熙攥住了手,又被他抽出那一方巾子,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地,仔細地擦拭乾凈了。
江菱有點兒愣怔,側過頭看着康熙,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他的表情很、很專註。
江菱低着頭,又輕輕喚了一聲皇上,低聲道:“皇上,這、這不妥。”
康熙仔仔細細地擦凈了水珠,又將巾子放回到架子上,低聲問道:“朕替皇后做事,哪裏有不妥之處?”隨後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她的唇上,他糾正道:“是玄燁。”
“皇……我……”
一個溫柔的吻落了下來,帶着融融的暖意。
江菱稍稍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迷迷糊糊間,她記起這裏是乾清宮,又嗚嗚地掙扎了片刻,道:“這裏、這裏……”是皇帝與群臣朝議國事的地方。
康熙摩挲着她的耳根,笑問道:“這裏如何?”
江菱伏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地喘着氣,目光亦有一絲迷濛。正待組織措辭,便被康熙攔腰橫抱起來,走到屏風後面。她驚得整個人都要跳了起來,攥着康熙的衣領,輕聲道:“皇上,這裏不妥。”
要真在這裏跟他幹了什麼,等明日一早,她肯定會被彈劾到死的。
康熙將她輕柔地放在榻上,耐心糾正道:“是玄燁。”隨後又有一個細細密密的吻,落在了江菱的頸側。江菱埋首在他的懷裏,嗚嗚地央求道:“皇上……”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的耳旁,康熙低沉地問道:“有何不妥?”
江菱嗚嗚地說道:“皇上、皇上是明君不是么?”
在白天,還是在這裏,好像不是他能幹出來的事兒。
江菱抬起頭望着康熙,目光又有些迷濛。康熙撫上她的眼睛,忽然笑了聲,俯下.身細細地吻啄着,含糊道:“朕是明君?嗯?”語調里透着一些難得的愉悅。
有時候真想做個肆意妄為的昏君。
康熙沉沉地嘆息一聲,埋首在她的頸側,低低地說道:“好罷。”
江菱閉上眼睛,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緊緊地攥着。
這個動作顯然讓康熙感到驚訝,目光又暗沉了一些。他低頭笑望着江菱,又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柔地一吻,低聲道:“那便陪朕歇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