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似乎要比往年來得溫暖,穿過御花園的時候,秋清晨看到幾株紫玉蘭已經含苞待放了。

瑞帝喜歡玉蘭,後宮中種植最多的就是這種來自魏國的墨紫色玉蘭。據說瑞帝的這種喜好跟寵侍火焰君有極大的關係——人人都知道火焰君自小在魏國長大,瑞帝愛屋及烏,便在御花園和火焰君的寢宮周圍也遍植紫玉蘭。

那年打敗了草原流寇莽族人的時候,瑞帝也賜了兩株紫玉蘭給她。被管家桂姐當寶貝似的種在了後園的聽雨軒。只不過年年開花的時候自己都在前線,從來沒有看到過。

也許今天可以看到花開吧,秋清晨默默地想。不知瑞帝會將她留到什麼時候呢?

收回視線,正要舉步的秋清晨心頭猛然一跳,一縷警覺驟然間襲上心頭。

她常年身處生死攸關的戰場,感官的敏銳程度遠遠超過了常人。尤其是對於含義不明的視線,幾乎每一次都會讓她心生警覺——就彷彿此時此刻來自身後莫名的審視。隱隱的存在感里又微妙地混雜了似有似無的戒備。

秋清晨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庭院寂寂,除了幾個洒掃的宮人並沒有什麼人在走動。順着視線投來的方向望過去,也只看到了一叢叢茂密的植物。

在她的身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目光停駐。畏懼的,仰慕的,憎惡的。她總是能第一時間從中分辨出有無敵意。然而此刻來自暗處的審視里那麼明顯的戒備又是為了什麼呢?

面具的後面,秋清晨微微蹙起了眉頭。

“秋帥,這邊請。”引路的女官見她沒有跟上來,回過頭恭敬地說道:“陛下已經在御書房等候您了。”

秋清晨點了點頭,從樹叢上收回了視線。盤算片刻,她還是決定不再深究這件事。畢竟這裏是女皇的後宮。只要不會真正地威脅到自己的安全,無論出了什麼事都跟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京畿防衛並不在自己的職責之內。

秋清晨大踏步地跟上了女官。

在她的身後,一個身穿夜藍長衫的男人慢慢地走出了樹叢。長長的珠珞順着鑲有掐金蝶翅的帽冠垂落下來,在他玉一般的臉頰旁邊不住地來回搖晃。他一隻手扶着樹枝,狹長的鳳目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秋清晨離開的方向。

沉吟良久,他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折下了手邊的花枝舉到鼻端嗅了嗅。喃喃地自語:“她就是秋清晨?”

“不錯,”身旁的內侍低聲應道:“統領四十萬大軍大敗魏軍的秋帥。聽說她親自帶領兩萬精兵一路打到魏國的國都高州。兵臨城下,圍城半個月,活活嚇死了魏國那個老鬍子。老百姓丁酰,秋帥應該直接佔了高州……”

男人低頭擺弄着手裏的花枝,聞言嗤地一笑:“他們懂什麼?真要佔了高州,只怕楚國立刻就會有行動。趙國兵困馬乏,經得起跟楚國再打一仗?她留着魏國是用來暫時牽制楚國的——她逼死了老鬍子,將他最不成器的小兒子扶上了寶座。又在高州設立了督護府,以防衛京畿安全為借口將自己的心腹編入了新皇帝的衛隊。那小子要想保住皇位除了依靠趙國沒有別的辦法。魏國已經是趙國的傀儡了……”說著微微搖了搖頭:“這個秋清晨倒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夫,我以前竟小看了她。”

“侍君……”內侍低聲說道:“那如今……”

男人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再一次投向秋清晨離開的方向:“你讓人去查查這人有什麼喜好……”

內侍低低應了。

男人扔掉了手裏的花枝,走出兩步又回身問道:“九爺還住在月明樓對面的福來客棧?”

內侍連忙點頭:“是。”

“他都忙什麼了?”男人的眼眸沉了沉,聲音里也隨之透出幾分不悅。

內侍偷偷瞥了他一眼,結結巴巴地說:“他前天逛市集,然後在茶館裏泡了一個下午;昨天逛了一整天的市集;今天……還在逛市集……”

“我倒要看他能躲到什麼時候!”男人一腳踏上了腳邊的花枝,重重碾了兩腳。

內侍望着泥地里凋零的花枝,低垂了頭,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安京的街道總是熙熙攘攘,瀰漫著一種節日般的熱鬧氣氛。

“大概……是因為他們的店鋪大半是女人在經營的緣故吧。”封紹把最後一粒糖果扔到嘴裏,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光頭,你發現沒有,女人家就是比男人話多。吆喝的時候嗓門也比男人大。你看那邊賣布的胖妞,我注意她好久了,她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過了。”

李光頭順着他的視線瞥了一眼,什麼話也沒說。他也不知道不是因為女人經營的緣故,街市才這麼熱鬧。不過,安京街面的商鋪的確是女人經營的比較多——在這裏,女人家是不怕拋頭露面的。

封紹擠進一群孩子堆里看捏糖人,李光頭便坐在街角的石墩上打瞌睡。等封紹抱着一堆糖人糖鳥從孩子堆里擠出來,李光頭歪靠在身後的木柱上已經打起了呼嚕,口水都滴答到了前襟上。

封紹嘴裏還叼着半塊糖,看到他這副睡相不免有些鬱悶。走過去在他的光頭上拍了兩把:“走了走了。這口水流的……別窩在這兒給少爺我丟人了。”

李光頭懵懵懂懂地舉起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睡眼惺忪地問他:“上哪兒啊?少爺?”

封紹從嘴裏抽出半塊糖人,頗有氣勢地指了指道路的前方:“繼續!”

李光頭的臉再一次耷拉了下來。從來沒有發現這位小爺對逛大街這麼有興緻。難道說,自己花錢買的零食比下人們端到嘴邊的更好吃?

“可不可以我在這裏等着你?”李光頭支支吾吾地問封紹:“你逛夠了,回來喊我?”

封紹瞪起了眼睛。

李光頭嘆了口氣,認命地站了起來:“走吧。往哪邊逛?”還不等封紹說話,他又嘀嘀咕咕地抱怨:“天天這樣逛,少爺你也不覺得膩?”

封紹看了看手裏的一堆糖人,再看看李光頭不清不願的表情,十分泄氣地點了點頭:“我也發現了,是有點膩。”

看到李光頭瞥過來的視線里多了幾分若有所待的神色,封紹終於苦着臉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去見小柱子,我一點也不想去見那個人。”這一通抱怨配合著他臉上皺成一團的眉眼,倒有些象在耍賴。李光頭被他鬧得有點發懵,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不解地問:“你和琴少爺不是好朋友嗎?”

封紹把糖人之類的玩意統統塞進了他的懷裏,拍了拍手再度嘆氣:“琴章臨走的時候都不願意見我,我送去的禮物也都被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所以……我總覺得他對我有什麼誤會。可是當時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連見不肯見我,我哪有機會找他問清楚呢?”

當時的情形,似乎真是這樣……

李光頭摸了摸腦袋,也有些煩惱了起來:“那……怎麼辦呢?”

封紹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

李光頭也跟着嘆氣。這話問的就有問題,這位小爺要是知道怎麼辦,他們何至於天天在安京的大街上閑逛?

“算了,”封紹拍了拍李光頭的肩膀,“總躲着也不是辦法。咱們還是去吧。無論如何,我大哥吩咐的事,不見一面回去了也不好交待。”

李光頭點了點頭。

“走吧。”說完這兩個字,封紹乾乾脆脆地轉身便走。這樣的乾脆,反而讓李光頭有點□,彷彿無意中窺伺到了他表層下面所隱藏着的一些東西。一些和他油滑無賴的表相截然不同的東西……

那種感覺模糊得很,李光頭摸着腦袋也沒有分析出那到底是什麼。直到他忽然間意識到自己還站在捏糖人的攤子邊上,而封紹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過了先前消磨時間的茶館,才跳着腳喊了起來:“錯了錯了,少爺!你走錯方向了……”

簡簡單單的一處小庭院,座落在紫衣巷的最深處。巷口就是安京最大的毛皮香料市場,在這裏開店鋪的除了從草原來的莽族人,還有通行楚魏兩國的大商人。每天卯時開市,常常是天不亮,街道上便人來人往。若要在安京找一處不引人注意的藏身之處,這裏無疑是最理想的所在了。

封紹看着小柱子小心翼翼地合攏了身後的院門,似笑非笑地誇了一句:“幾年不見,柱子,你果然出息了。”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聽不出是不是真心的誇讚。柱子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只好乾笑兩聲,低着頭將客人引進了內院。

一進垂花門,迎面便是一片翠幽幽的竹林,濃蔭蔽日。封紹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小子,比我還會享受……”轉過頭來問小柱子:“你種的?”

柱子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封紹又自言自語般說道:“咦?還有蘑菇……是自己長出來的?”

柱子的表情有點發僵。李光頭咳嗽了兩聲,眼光瞟向了別處。

“養鳥沒有?”封紹滿臉好奇,“他原來最喜歡養鳥。還養過兔子,被我用辣椒喂死了他的兔寶寶,他還哭了一場……”

柱子的表情持續發僵。

“那個……”封紹的眼睛還在四處亂瞟:“那個缸看起來不錯,可以養養魚。柱子,你們怎麼就沒養幾條魚呢……”

李光頭忍無可忍:“少爺你到底要說啥?”就算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心礎躡蒂的故友,他這樣子東拉西扯也太過分了吧?

封紹看看他,再看看柱子,表情終於正經了一點:“那個……你家少爺好嗎?”

柱子望着他,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封紹垂下眼眸,濃密的睫毛彎彎地覆蓋著清水似的眼眸,一時間讓人看不出他眼底的神色。不過,他的安靜從來也只是一剎那。

封紹抬起頭,笑微微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多餘的東西:“他在家?”

小柱子暗暗舒了一口氣,臉上卻露出為難的神色:“少爺還沒回來。我是做下人的,知道的事不多。實在說不好他今天到底能不能回來……”

封紹嘆了口氣:“柱子,你不是要我們就這麼乾等着吧?”

小柱子忙說:“少爺吩咐過,封少爺來了就住進來,客房我都已經打掃乾淨了。”

“他不在,我們還是住客棧吧。方便。”封紹說著不懷好意地嘻嘻一笑:“跟客棧隔着一條街就是月明樓呢。”

李光頭的臉又有點發黑。他很想問問自家少爺,就算他們挨着月明樓,他也只能是女扮男裝地混進去喝喝小酒——何至於笑得這麼神往?不過柱子還在旁邊,他也不好掃了自家少爺的臉面,只得咬住牙配合他:“對,住客棧……方便。”

柱子還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也好。等少爺回來,我再差人過去請二位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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