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拽了上去,雲歌的手臂如同一截嫩藕般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了幾個人的視線里。雲歌想抽回自己的手掙了掙卻沒有抽出來,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不是因為被女客抓住了手腕,而是因為那嫩藕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滿是鞭痕。

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痕暴露在別人的面前——即使他是一個操持賤役的男人。

秋清晨靜靜地看了看那交織在膩白底色上的奼紫嫣紅,不動聲色地撩開了他另一隻手的袖子。不出所料,同樣是滿滿的鞭痕。她的唇角緊緊抿了起來。隔着一層面具,沒有人看得出秋清晨的表情究竟有什麼變化。但是籠罩在涼軒里溫和愜意的空氣卻因為她的沉默而微妙地瀰漫起絲絲寒意。

雲歌低着頭,渾身的肌肉都因為羞憤而緊繃到僵硬。

王泓玉連忙將隨身攜帶的傷葯交給身後服侍的老婆子,讓她送了上去。

秋清晨一言不發地拿起托盤上的青花瓷瓶,拔開瓶口的木塞。遲疑了一下,抬手從雲歌的頭髮上取下一枚綰髮的玉簪——自己身上沒有首飾,用筷子顯然是不合適的。

烏鴉鴉的頭髮沿着雲歌的雙肩順滑地披散了開來。雲歌咬住了嘴唇,頭垂得更低了。

秋清晨用玉簪從瓷瓶里挑出了一團赤色的藥膏,輕手輕腳地抹上他的傷口。雲歌的手猛然一抖,卻沒有收回去。秋清晨瞥了他一眼:“有點疼。不過是好葯。不夠的話,我再讓人送來。”

雲歌的肩頭微微顫抖,臉上已是一團煞白。雖然咬着牙強自隱忍,額頭還是滲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

喬歆端着酒杯不動聲色地望着眼前這一幕,而王泓玉的臉上則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淡然。在軍營中,士兵受傷是常事。相互上藥自然也是家常便飯。

秋清晨雖然很少出入這種地方,卻也知道這種地方的孩子,身上帶點傷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是雲歌胳膊上的鞭痕還是不可避免地喚醒了她記憶深處一些沉睡的東西。秋清晨放開了雲歌的手,只覺得酒意上頭,一時間竟有些意氣消沉了起來。

王泓玉跟隨秋清晨多年,察言觀色,知道她已經有了酒意。連忙笑着提醒:“秋帥,明日一早可是要面聖的。萬一誤了事,可別埋怨小的沒有提醒過哦。”

喬歆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諾,也不再挽留,順水推舟地喚人預備車馬。秋清晨攔住了喬歆,“你再坐坐吧,我和泓玉先回去。”

喬歆知道她是不想讓旁人看到她們相從甚密,笑吟吟地應了。

秋王兩人剛剛順着曲廊踱上岸,就聽不遠處悉悉簌簌一陣亂響,一個頭髮蓬亂的青年從樹叢里鑽了出來,正巧和她們打了個照面。黑幽幽的樹影模糊了他的五官,只能看見他身上的外衫敞着,隱約看去,倒是寬肩細腰的一副好身材。秋清晨有了酒意的人,想也沒想就神手過去捏住了他的下巴:“這又是哪個孩子?”

一眼看到處心積慮想要接近的人就出現在自己面前,封紹一時間有點發懵。他不過就是躲到樹叢後面方便了一下,怎麼這麼一會兒功夫,這人就到他眼前了呢?

然後他才想到他苦心梳起來的雲鬢已經被樹枝刮成了雞窩,他的繡花披肩也扔在了酒桌上……他現在的樣子完全不象女人,只象個假扮女裝的男人……

“你叫什麼名字?”秋清晨不耐煩地晃了晃他的下巴,酒香里氤氳着一絲女人家特有的清爽氣息一起撲面而來,竟讓封紹恍然間覺得似曾相識……

“我……”封紹垂下了頭,咬着牙低聲說:“我叫菊花。”

秋清晨的手放開了他的下巴,封紹忍不住向後一退,覺得自己的下頜都被她捏得酸麻了。這女人怎麼這麼大的手勁?

秋清晨還在望着他,面具後面的一雙眼睛迷迷濛蒙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樣的注視讓封紹後背直發毛——她該不是看出了什麼吧?白天的時候,他在飯鋪里,她又離得遠,應該不會……

秋清晨身體動了一下,封紹立刻條件反射似的竄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大……大人……”一邊暗暗地擰了自己一把,這要緊的關口舌頭可得理順了。真要叫出一聲“大爺”來,不知道今晚還有沒有命出去?

“大人……”封紹豁出去了,存心要噁心死自己,聲音也就拿出膩聲膩氣的腔調:“大人是不是第一次來啊?讓菊花陪陪你吧……大人你陪菊花喝兩杯吧……”話沒說完,就感覺到她的手臂微微一抖,果然毫不遲疑地推開了他。

“大人……”封紹咬着牙又撲了過去:“菊花的技術是很好的……”

秋清晨這一次推開他時便使出了三四分的力氣,封紹踉蹌幾步,險些跌倒在樹叢里。勉勉強強站穩了腳跟,抬頭看時,秋清晨已經轉身離開了。只有王泓玉回身瞥了他一眼,神情間是一團掩飾不住的嘲弄,就彷彿在看一隻要吃天鵝的癩蛤蟆。匆匆一瞥便快步追了上去。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了花叢的後面。

封紹的鬢邊還殘留着幾滴冷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果然……人至賤則無敵……”

假髮戴在頭上有點癢,靠近脖子的地方又扎得人難受。李光頭死命地撓了幾把終於忍耐不住,壓低了聲音央求封紹:“少爺,咱也回去吧。”

封紹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盤子裏的小點心,李光頭的話也不知聽到了沒有。他鬢邊的花飾已經重新別了兩次,還是亂糟糟地耷拉在耳邊。領子也已經歪斜了,繡花的披風固執地包住了整個上半身。又帶着幾分酒氣,看上去還真象是一個出入樂樓的浪蕩女人。

見他低着頭不出聲,李光頭便有些擔憂。他的少爺素來都象只猴子一樣,能安靜地坐足一盞茶的功夫已經是極少見的了,更何況這一盞茶的時間裏還沒有說話——難道真的是因為月明樓的小倌太漂亮,把自己給氣着了?!

李光頭還不知道自家少爺解手回來的路上慘遭調戲的事。他琢磨不出封紹的心思。平時看慣了他沒心沒肺的樣子,突然間在這樣的場合里換成了一臉的沉思,李光頭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驚悚來得確切。

“少爺?”李光頭開始擔心了:“你不舒服了?”

封紹把半塊沒有吃完的點心扔回了盤子裏,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池塘中已經空無一人的涼軒。涼軒里只有兩個下人正在忙着收拾,燭光半明半暗,照着滿桌的杯盤狼藉。有些無端地就有些意興闌珊。

“走吧,”他率先站了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還真是有點好奇喬太尉和秋帥會有什麼事要商議……跑到這裏來,明顯是要掩人耳目嘛。”

李光頭沒有出聲——他的少爺居然能想到這一點,這已經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這兩個女人一文一武,都是天子腳下的重臣,李光頭也很好奇她們倆湊在一起會掀起什麼樣的大風浪——畢竟光是這兩人的身份就足夠讓人浮想聯翩了。

剛想到這裏,就聽封紹喃喃自語:“這個色胚,還握着人家的下巴……幸虧我的名字夠噁心……表演得也夠噁心……”她的手指有點涼,指腹間發硬的繭子輕輕摩擦着他的下巴時,會讓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

嗯?夠噁心?李光頭懷疑自己聽錯了:“少爺你說什麼?”

封紹瞥了他一眼,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安京的人丁酰這位秋帥如何如何,我看也不過如此。見了漂亮的小倌還不是一樣露出色迷迷的嘴臉?”而且還是剛解手出來,手還沒洗的小倌……

李光頭仔細地回憶剛才所看到的情形。

“不太象,”李光頭伸手去摸光頭,按在了腦袋上才想起自己還頂着一頭亂髮,忙又把手放了下來:“我怎麼覺得……好象是給他上藥呢?別是那孩子挨打了吧?”

封紹跟他說的壓根就不是一回事。也不想跟他揭穿。斜瞟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光頭哥,你別是看人家小倌長得漂亮,動了凡心了吧?”

李光頭瞪了他一眼。瞪完了才想到這才是封少爺最最正常的樣子:沒心沒肺、弔兒郎當……至於剛才那片刻的沉思,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了。

回到客棧,封紹胡亂洗了洗就睡下了。

折騰了一整天,原以為挨着枕頭就能睡着的,可是不知怎麼翻來翻去的,人反而越來越清醒。睜着眼望着灰濛濛的帳頂,只覺得有些莫名的東西悄無聲息地湧上了心頭——又是那種完全沒有頭緒的心煩意亂,就彷彿有什麼東西沉睡在意識之下,而他卻無法觸及。

似睡非睡之間,那個糾纏他數年的夢境又一次出現了。

象以往每一次的出現一樣,他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一雙赤腳,腳下是一片金黃色的沙灘。他的布鞋就放在身邊,鞋邊微微有些洇濕了。那是一雙很普通的布鞋,青灰色的粗布,幫口袞着一道深色的寬邊。鞋面已經有些破損,還沾着一些模糊的污漬。

在夢裏,他知道那是他的鞋——可是封紹卻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沒有穿過那麼寒酸的鞋子。還有他身上的衣褲,也都是粗布衣服。不但寒酸,而且還散發著漁村特有的腥鹹的味道。

在他的面前,是平緩地延伸下去的海灘。再遠,便是一望無際的海。白色的浪花撲上來,又嘩啦啦地退了回去。周而復始地描摹着同樣的節奏。恬靜,卻也寂寞。

不遠處,一個少女踏着浪花,步履輕盈地朝他走了過來。

她和他一樣挽着褲腳,赤着雙足。不同的是,她的腰畔佩着一把和她纖秀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寬刀。

他抬頭看着她的時候,一片熾烈的光線晃花了他的眼,讓他看不清楚她的臉。

似乎每一次夢裏的邂逅,她的臉都隱藏在這一片刺眼的光線里,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法看清楚。可是他的心卻奇怪地越跳越快,幾乎令他全身都無法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她在他的面前蹲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後輕手輕腳地掀起了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是一道一道的鞭痕,有的地方已經抽破了,血肉模糊。更多的地方則是泛着青紫的淤痕,腫脹不堪。

少女解下水袋,輕手輕腳地沖洗他的傷口。水是溫熱的,順着封紹的手臂一直暖到了他的心裏去。他感覺不到疼痛,卻有奇怪的溫柔瀰漫在心頭。他的手指輕輕拂動少女的額發,少女抬起頭,嫣然一笑。他看不清她的笑容,可是他就是知道她笑了。她微笑的時候總是抿着嘴唇,微微彎起的唇角透着羞澀,吻上去的時候卻比蜜糖還要甜美。

她從懷裏摸出了一盒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他的手臂上。她的手指修長,指腹生着一層薄薄的繭,並不柔軟。可是那輕淺的粗糙每一次劃過自己的皮膚,都會在他的心裏激起異樣的悸動。他衝動地俯身過去,吻住了她的額角,那裏有一處指甲般大小的疤痕,彎彎的,象一枚小小的月牙。就隱藏在髮際線的後面。他的吻每一次都由那小小的疤痕開始,然後沿着她的眉,她的鼻尖,一直綿延到她柔軟的嘴唇。一下一下輕輕地觸碰她,她的嘴唇微微有點涼,卻柔軟得不可思議。細碎的輕吻因為她溫柔地回應而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唇舌間熱烈的糾纏,由身體的深處漸漸竄起的火焰彷彿要將他的每一絲清醒都燃燒殆盡……

封紹睜開眼的時候,眼角還殘留着一抹水漬。

他茫然地望着帳頂的一片迷濛晨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遺忘了什麼。或者,那些破碎的畫面只是他前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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