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香霧中,從頭頂傳來的聲音透着說不出的疲乏:“起來吧。這裏並沒有外人,秋愛卿不必多禮。”

秋清晨站起身來,飛快地瞟了一眼端坐在書案后批閱奏章的瑞帝。瑞帝卻彷彿並沒有注意到她這樣一個帶有探尋意味的目光,自顧自地揉着額角,緊緊抿起的唇角流露出幾分掩飾不住的倦意。長長的冕旒自冕板上垂落下來,擋住了她半張臉,也擋住了臣子的視線。秋清晨下垂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玄底朱紋的冕服上。

冕服上綉着精緻的花紋,在蒙蒙的陽光下泛起了幽柔的光。令人無端地心生冷意。

“這份奏章,你看看吧。”瑞帝將手裏的奏章遞給了身旁的女官。揉着額頭的手落了下來,交叉着撐住了自己的下頜。看到這樣一個動作,秋清晨便意識到她的女皇正處於煩惱不堪的狀態,似乎……要小心應對呢。

奏章的名字已經被御筆塗掉了。可是一看到奏章的內容,秋清晨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正是出自太尉喬歆的手筆。

“跟魏國一場大仗我們雖然贏了,你又帶回了魏王的歲供,但是……”瑞帝微微一嘆:“國庫中的存銀還是不夠支持我們和楚國開戰。你這一場勝仗固然將趙楚兩國的惡仗推后了若干年,但是這幾年的拖延,只怕會讓楚國更加不好對付……”

秋清晨沒有出聲。

瑞帝便又嘆道:“我們剛打了勝仗,增加賦稅是不行的。但是裁減軍費……”

秋清晨放下了手裏的奏章,字斟句酌地說:“臣覺得,這份奏章中所說的未嘗不是個好辦法。”

瑞帝明顯地吃了一驚:“你也同意招募男兵?”

秋清晨點了點頭:“陛下一早便知臣的先鋒營中一半以上都是男兵。這些男兵衝鋒陷陣極為驍勇。何況男兵的餉銀只有女兵的一半。所以臣也覺得又要裁減軍費,又要保證趙國有足夠的可用之兵,招募男兵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瑞帝站起身來,猶猶豫豫地踱了幾步:“可是……先祖訂下的規矩,便是不能讓男人奪了軍中的大權……”

這條規矩秋清晨自然是知道的,瑞帝會有此一問,她和喬歆事先也都想過了。

“陛下登基之前,皇子閾庵帶兵擅闖禁宮,險些傷及陛下的性命。”秋清晨望着瑞帝,聲音里透着異樣的堅決:“臣還記得這三千死士都是武藝出眾之輩,民間的武館之中也有不少拳師都是男性。臣以為,朝中若有人心懷叵測,只怕不會放過這些可用之人。與其留着他們在後方招惹是非,不如將他們送到前線去為國出力。”

瑞帝收住腳步,遲疑地望了過來。

秋清晨便又說道:“奏章中已將招募男兵之後軍費盈餘列算清楚,臣以為,未嘗不可在軍中一試。”

瑞帝在御書房中慢慢踱步,最終也只是搖了搖頭:“讓朕再想想。”

秋清晨辭了出來,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申時不到,春日暖暖的陽光照着寂靜的御花園,連秋清晨緊繃的心弦都不由自主地鬆弛了下來。

引路的女官還候在垂花門外。秋清晨剛剛走了兩步,便看到女官的背後轉出來一位身穿銀色鎧甲,腰配寬刀的女將。這人年齡比自己略微年長,身量矮胖,眉目粗濃,雙眸炯炯有神。一眼看到秋清晨,兩道濃眉立刻緊緊地皺了起來。

“原來是……秋帥。”後面兩個字有意拖長了聲音,語氣中隱約帶着幾分說不出的譏嘲之意:“得勝還朝,果然風光無限。”

秋清晨不冷不熱地拱了拱手,淡淡應道:“李將軍,別來無恙。”

這人便是御林軍統領李雲庄。瑞帝登基之前在趙楚邊境監軍的時候,麾下的左右雙將便是秋清晨與此人。瑞帝登基之後便調了李雲庄守衛京畿。秋清晨則繼續留在軍中,數年之間屢建軍功,后因大敗莽族流寇,收復莽西草原而官拜兵馬統帥。而李雲庄則穩穩噹噹地留在安京當了個平安富貴將軍。數年來始終不曾升遷。眼見當年聖眷猶在自己之下的人,如今卻手握兵權,風光無限地凱旋而歸。心裏自然會有些不是滋味。

秋清晨也不說破,淡淡打過招呼便要往外走。

李雲庄卻冷冷笑道:“秋帥凱旋而歸,勞苦功高,如今自然要好好地享受享受嘍。”

秋清晨不知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便接口,正要轉身,便聽她壓低了聲音冷冷笑道:“我還以為秋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呢,沒想到也是個凡夫俗子。七情六慾原來也是有的……”說著冷哼一聲,語氣里已經不自覺地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嫉恨之意:“只不過,安京人都知道那孩子遲早是我李雲庄的人。秋帥到這麼做,未免也太不給本官留情面了吧?”

秋清晨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李將軍有什麼話請明示,秋某不慣和人打啞謎。”

李雲庄忿忿地瞪着她:“有膽子橫刀奪愛,沒有膽子承認么?”

秋清晨不願再和她多做糾纏,冷冷丟下一句:“李將軍職責在身,站在這裏和本帥糾纏不休,若是被言官看到,恐怕御前免不了一番解釋吧?”說罷也不再理會她,轉身便往外走。女官看看她,再看看秋帥,面露難色地微微一揖,一溜小跑地追了出去。

李雲庄瞪着秋清晨的背影,唇角緊緊抿成了一道直線。

從兵部回來時已經過了戌時。秋清晨在府門前翻身下馬,剛把手裏的韁繩遞給了隨行的副將麻衣。便見中門大開,管家桂姐心急火燎地迎了出來,一眼看見秋清晨,匆匆忙忙地行了禮,上前接過了她的馬鞭。

自從秋清晨將十餘名陣亡將士的遺孤帶回秋府撫養,這位老成持重的管家慌手慌腳的時候便明顯地多了起來。那幫孩子從五六歲到十五六歲的都有,大孩子帶着小孩子一起淘氣,短短几日便把秋府上下翻了個底朝天。

秋清晨抿着嘴無聲地一笑:“孩子們……又鬧出什麼花樣了?”

桂姐從袖子裏取出薄薄一張紙,一言不發地遞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秋清晨展開來,藉著門樓下燈籠的暈光一看,原來是一份賣身契。一眼看到上面填寫的名字,秋清晨不覺倒抽一口涼氣。隱隱約約地察覺了白天在宮裏的時候,李雲庄的那一句“橫刀奪愛”所為何來了。

秋清晨一把揉成了一團,扭頭問桂姐:“是怎麼回事?”

桂姐左右看了看,低聲回道:“來人自稱是喬太尉府上的管家。只說是大人定下的人,別的什麼也沒說。”

秋清晨暗暗埋怨喬歆自作主張,一邊往裏走一邊問桂姐:“人呢?”

桂姐忙說:“中午送來就一直在後園的花廳里等着大人。”

秋清晨大踏步地走進了後園,遠遠就看到花廳的門敞開着,一個白色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縮在寬大的躺椅里,烏鴉鴉的長發順着躺椅上鋪墊的獸皮迤邐委地。搖曳的燭光中看去,他的膚色略顯蒼白,卻真真是眉目如畫,就連微微蹙眉的樣子都散發著無可言喻的清媚之氣。

秋清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衝著桂姐擺了擺手。桂姐頜首,躡手酢跖地退了出去。

秋清晨看着他安靜的睡容,一時間還真是不知該怎麼辦了。送回去顯然不是辦法,喬歆是當朝太尉,自己不能過分駁她的面子。何況,看他手臂上的鞭痕便可知道他在月明樓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雲歌睡得很沉,彷彿這間掛滿兵器的房間令他感到安心似的。這樣無意識的信賴讓人不知不覺就有些心疼。

秋清晨嘆了口氣,摘下肩頭的斗篷小心翼翼地蓋在了他的身上。

轉身出來,看見桂姐還等在園外。微胖的身影站在廊檐下正在低聲訓斥掃園子的家丁。

桂姐的年齡剛過四十,話不多,極穩妥的一個人。她是秋清晨剛到兵部那年,跟着當時還是長公主的瑞帝巡視東南河工的時候,從死人堆里救回來的。除了那年死於瀾江洪災的公婆,她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算起來,來這府里已經將近十年了。

“桂姐,”秋清晨走過去低聲跟她商議:“這孩子,你看安頓在那裏合適?”

桂姐打發走了洒掃的家丁,若有所思地反問她:“這位公子……”

秋清晨知道她的意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就當是暫時住在咱們府里的客人好了。你留神照顧,別委屈了他。”

桂姐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聽雨軒吧。前幾日因為大人在那裏賞玉蘭,里裡外外都已經收拾出來了。景緻也好,離大人的書房也近。”

秋清晨聽到最後一句,原本想解釋一下的。微一猶豫又覺得無所謂,便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就好。告訴他,就說我的話,讓他只管安心住下,缺什麼跟你說,有用錢的地方自己到賬房去領銀子。”想了想,又補充說:“若是想出門,你安排穩妥的人跟着。”

桂姐又問:“等下的宵夜是送到聽雨軒還是在書房和大人一起用?”

秋清晨搖搖頭:“送去聽雨軒就好。跟我一起用,只怕他也不自在。”

桂姐一一答應了,退出去的時候,秋清晨聽見她嘆着氣喃喃自語:“這府里收留的都是苦命的孩子,不在乎多這麼一個……”

秋清晨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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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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