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兩隻周公瑾
孫策剛剛從大營回來,一眼便瞧見了許久不見的好友,簡直是意外之喜,他也不顧自己一身的汗,在周瑜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記,面上難掩興奮之色:“先前你在信中不是說要去見你叔父嗎,怎麼有空過來?”
周瑜微微含笑,面上雖也歡喜,但比起孫策而言,實在是克製得多了,他一轉頭瞥了瞥方才被孫策拍過的地方,正瞧見自己原本潔白如新的衣服上如今已是多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巴掌印,不由嘆了口氣:“伯符,我沒同你說確實是我不對,不過你這招待可着實讓人有些吃不消啊。”
孫策一瞧周瑜身上的罪證,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忙向他賠了個不是,乾笑道:“對不住了,一時高興,我就把這事給忘了……你等一等,我去換了衣服再出來,正好,我叫下人也同你準備一件黑的,不顯臟!”
周瑜同他總角相交,早就習慣了孫策這風風火火的性子,知道自己是插不上話的,只能苦笑應了。
孫策噼里啪啦說了一通,這時方才瞧見一旁的蘇嫵,臉色不由一沉。他微微壓低了眼,口氣已是一下子冷淡了下來,轉而對蘇嫵道:“蘇姑娘怎麼會在這?”
周瑜對他性情頗為熟悉,聽他言語不甚友好,心中微有不解,雖有心在其中轉圜,卻因不清楚情況不便開口,只能在一旁靜靜聽着。
蘇嫵見他口氣好似質問一般,也並不着惱,回答他時仍然是一貫的溫柔客氣:“我方才湊巧過來,碰見了周先生,心中敬慕,便同他攀談了幾句,既然小將軍同先生有事要說,阿嫵不便打擾,就先告退了。”
孫策見她還算識趣,哼了一聲不冷不熱的答應了,蘇嫵也不以為忤,沖他二人施了一禮,轉身便走,只是她剛剛踏出一步,像是想起來什麼一般,又回頭衝著周瑜一笑,指了指北邊道:“公瑾先生,我的屋子就在那邊,如果先生有什麼事不清楚的,也不妨來問問我……”
她唇角輕輕一勾,最後又意味深長地添了一句:“先生無論什麼時候過來,我都是很歡迎的。”
蘇嫵說完只留下一個衣袂飄飄的身影,便遠遠離開了,只留了下一臉尷尬的周瑜和心中警鈴大作的孫策。
孫策眯起眼睛,扣着下巴審視着周瑜,嘖嘖嘆了兩聲:“她這麼一說我倒起來了……你方才再同她談什麼?談得那麼投機?”
周瑜見她最後一句實在引人遐思,只能自證清白道:“我方才不過湊巧同她碰到,剛剛互相通了姓名,還沒說多久你就來了,幾句話的功夫,能談什麼?”
孫策一皺眉道:“這種江湖騙子,你同她有什麼好談的。”
周瑜“咦”了一聲,奇怪道:“說來我方才就想問了,她住在你府上,難道不是經過你授意的么,怎麼我瞧你一句句話中,倒像是對這蘇姑娘頗多不滿似的。”
孫策甩了甩手,嗤了一聲,口氣中頗有嫌棄之意:“我怎麼會請這種人留在府上?還不是公奕他請來的……公奕受這丫頭蒙蔽,將她請了過來,我總不好叫他難堪。哼,我遲早戳穿她的把戲,到那時候再攆她出去,等到那時,縱是公奕,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周瑜本有些疑惑一向不信鬼神的孫策怎麼會突然轉了性子,聽他這麼一說,這才明白過來,不由搖了搖頭,想要從中勸解:“欸,你這又是何必……子夏有言‘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我雖然沒同那蘇姑娘多談,但見她談吐文雅,言語可親,實在不是那些想借荒誕不經之言從中漁利的人,況且她瞧着不過十四五歲,你同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麼?”
孫策聽得頭痛,揉了揉耳朵,剛好注意到旁邊的李樹,趕快岔開了話題,指着那李樹道:“我記得這棵樹上昨天還有很多果子的,怎麼今天就剩這幾顆了?”
他走過去瞧了瞧蘇嫵新栽下來的那棵李樹,隨手從上面摘了一個,隨便擦了兩下送到了嘴裏:“這棵樹又是從哪來的?我從前沒見過啊……”
周瑜知道他再問下去勢必扯出蘇嫵,必定又是一場大怒,趕緊出來圓話:“大概是誰移栽的吧……你方才不是說要換衣服么?”
孫策聽他這麼一說,便也不再追問這李樹的事情了,牽着周瑜袖子便道:“說的是!走,你同我到後面,等我換了衣服出來,我們二人再慢慢長談……聊他個一整夜!”
*
等孫策沖洗一番出來,周瑜吃點心已吃了個半飽,孫策神采煥發地挨着他坐下,也不計較,伸手從他盤中搶了塊甜糕,三兩口咽了下去。
同樣換了身衣服的周瑜不由嘆了口氣,他覺得跟孫策在一起的時候他嘆氣的次數簡直比自己平時多十倍還要多:“伯符……你在我家的時候,怕短了你的那份,喜歡跟我搶我還能理解,但現在是在你家,你想吃什麼,張張口要多少便有多少,你還要跟我搶,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孫策一笑,露出頰邊一個酒窩,聳了聳肩笑嘻嘻盯着周瑜,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的反應,周瑜見他這副蠢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孫策支着側頰懶懶望他,輕輕搖了搖手指,反駁道:“公瑾啊公瑾,你這話可就說的不對了,既然這是我家,你手上的東西不就是我的么,我吃一口怎麼能算搶呢……唔唔唔唔唔唔!”
周瑜從盤中隨手抓了一塊甜糕直接塞到了他嘴裏,微笑着望着他:“哦,那你多吃點。”
差點被噎個半死的孫策,一縮脖子,不敢吱聲了。
周瑜見他老實了,這才輕輕咳了兩聲,道:“伯符,我看你在袁術這裏,倒是過得很自在啊?”
他不提還罷,這麼一提,孫策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來:“自在個屁!袁術那老賊凈挑吃苦賣力的活給我,待到分功輪賞時就唧唧歪歪,只會推阻……我想要自立門戶吧,阿父當年的舊部還被他捏在手中,又想自己白白在他手下出了這許多力,若就這麼一走,實在太不甘心!”
“說得好!”周瑜在几案上拍了一記,雙目如電光一般射向孫策,“我此行正是為了此事。”
見孫策挺直身子灼灼望着自己,周瑜從容笑道:“我看你要想抽身,倒也不難。伯母一傢俱在曲阿,你便假稱母親家人為揚州刺史劉繇所逼,向他借兵回解母難,難道袁術還有不應的道理么?”
孫策先是一喜,而後又頹然道:“哎,想要回去倒是不難,只是借兵一事實在不易,我手下不過寥寥千人,也無馬匹,若真要回去,只怕這千人也要被他扣住,定然是不肯放得。”
周瑜靜靜聽他抱怨完了,卻是忽然一笑,眸中帶着些戲謔之色:“那袁術之女不是對你頗有青睞之意?你不妨效仿前賢,使一使美人計,請她開口像袁術求上一求,說不準袁術一鬆口,指不定便肯了呢。”
“你這都是從哪聽來的!”孫策吐了吐舌頭,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皺眉道,“那位袁大小姐飛揚跋扈的個性真是比她爹還叫人吃不消,我寧肯一個兵都不帶,也不想去瞧她一眼。”
孫策一向強勢,周瑜和他相交這麼多年,還沒見他怕過誰,如今見他畏這袁大小姐如虎,只覺得實在是新鮮極了,不由對這位未曾蒙面的袁大小姐佩服之至,只是他見孫策臉色有轉黑的趨勢,也不敢多說,只道:“說笑而已,我還能逼着你跟袁術結親不成?要說這兵馬之事,我倒也有個主意,只是在這之前,我有個問題問你,你可要照實回答。”
孫策一聽這話,便知周瑜是有了主意,眼睛一亮,痛痛快快地道:“你有什麼問題只管問就是了,別說一個,就是十個我也答得!”
“好!”周瑜贊了一句,也不曲曲繞繞,直直望着他雙眼道,“我只問你一句:伯父在時是不是得了傳國玉璽,那玉璽,現在是不是就在你手上?”
“不錯!”孫策想也不想,直接就給出了答案,他話甫一出口,電光火石間已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竟是大笑起來,“你……你是說要我以傳國玉璽為質,去向袁術討要兵馬?不錯!不錯!果然是個好法子!”
周瑜聽他大笑,心中卻又是一番震動。
周瑜雖然一向知道孫策心性豁達,但見他竟是毫不猶豫便做出了獻出傳國玉璽的決定,還是覺得有些在意料之外。畢竟這傳國玉璽傳承百餘年,意味非凡,誇張一些地說,很多人甚至以為傳國玉璽的歸屬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如今大亂之世,哪個英雄豪傑不想得到它,又有誰不想藉此號令天下?不想孫策竟是滿不在乎,當真割捨得下。
周瑜自忖若自己處在孫策的位置上,即便肯交出傳國玉璽,恐怕也免不了一番掙扎,就此而言,自己已是輸了一籌。他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對這位義兄兼好友,已經是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