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助魚精
水裏汩汩冒着泡兒,越來越大。
鄔鈴已經不是六年前的小丫頭了,不會因為緊張而逃跑,水中翻滾而來的波濤在鄔鈴腳下彷彿碰到了堤岸一般無法靠近,打着卷又回頭。
一個男子從水中冒出頭來,月光下健美高傲:“你來這兒幹嘛?”
師傅?!
鄔鈴一愣:“你不是讓我來找夜荀草嗎?”
“嗯,我剛在水底找到了一簇,給你帶回去吧。”賀連從水中抬手上來,一株生長在水底的夜荀草閃着奇特的光。
鄔鈴伸手來接。
咧乎,手腕上有滑膩的觸手纏繞開來,逐漸瀰漫到肩上,腰上,一股強大的力量涌動,鄔鈴被向著湖中猛然拉去。
進入水中的同時,鄔鈴恍惚看到一個白色的身軀在她前方遊動,就像……六年前,那個出現在水面的東西。
一試便知,眼前的“東西”當然不是賀連,賀連從來沒讓她找什麼夜荀草,也沒長着觸角。鄔鈴並不懼怕,被強迫練了好幾年潛水,她現在在水中和在陸地上沒什麼區別,她倒是要看看,六年之前自己究竟經歷的是什麼。
據估算,潛了有千米左右的距離,自己閉氣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鄔鈴被拉着進入了一個礁石下面,礁石看起來不大,被拉進去時才發現這礁石有相當大的部分是埋在湖底的,露在水裏的是小而又小的一部分。
沒錯,這就是六年前來過的空洞。試着吸了口氣,有淡淡的水草味道,這個洞裏充滿空氣,可以自由地呼吸。
沒有聲音……如六年前一般,連個水泡的聲音都沒有。眼前是光亮的,回顧四周,沒有賀連……
程序不對,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睜開眼睛是先看到的鏡子。
鏡子,鏡子在哪兒?
“在這裏。”說話的是從遠處走來的賀連,手中拿着一個小巧的菱花水鏡。
鄔鈴將信將疑接了鏡子……心中卻莫名其妙地緊張開來,越想控制越不能。
鏡子中還會看到那個女子嗎?她是誰?
……是自己的臉!鄔鈴的臉!細長的眉眼,挺秀的鼻子,略薄的嘴唇,越長越像自己這一世的爹,於碩宜。
“鄔鈴,你站起來。”“賀連”道。
鄔鈴拿着鏡子,站了起來。
“願意和我在一起嗎?我是說,永遠在一起。”“賀連”的聲音是一貫的平淡,拉住鄔鈴的手。
“願意嗎?”雖然鄔鈴清楚地知道說話的人不是賀連,還是禁不住去想。
忽然被手臂纏繞進懷裏,緊得透不過氣,意義不同的緊……窒息,無論是李澄還是鄔鈴,都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有輕柔的移動,是“賀連”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一點一點向下。
不是在三從四德里泡大的,鄔鈴倒是沒覺得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總不能失身給個妖精。
“妖精”?鄔鈴被自己的感覺嚇了一跳,我是怎麼判斷出這是個妖精的?
一經重複自己的發現,空洞開始漏水……嘩嘩地漏水。
眼前的“賀連”停下了遊走在鄔鈴身上手,臉上顯出不可置信的恐懼:“你怎會識破白魚鏡?”
“啊?”鄔鈴不太明白他說的什麼。
“哈哈哈哈……我在這裏待了一千年了,只有兩個人能識破我的白魚鏡,你是第二個……”
“誰?誰是第一個?”鄔鈴臉上的肉肉跳了跳。
“六年以前,一個小姑娘。”
鄔鈴有點不好意思:“那個……小姑娘……大概……那個……也是我。”
白魚鏡的主人,一條在西湖底千年幻化的白助魚精先是不可思議,繼而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注視着鄔鈴足有一炷香的時間:“你不愛他嗎?”
“誰?”鄔鈴抓了抓頭。
白助魚精看了看自己。
“我師父?”鄔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你師傅?”白助魚精道。
“啊。”鄔鈴點頭。
白助魚精愣了下,一閃而過的光,已經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一身銀白色的錦衣罩着綿長而柔軟的身體,不住搖晃着,說是搖晃不如說是擺動,就像魚的頻率,更好看,也很奇異。
“我叫彭蠡。”魚精道。
“我叫鄔鈴。”
“你的名字蠻好聽的。”彭蠡笑了笑。
“你的名字蠻難寫的。”鄔鈴也笑了笑。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沒多久……彭蠡忽然看着鄔鈴:“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願意留在這裏嗎?和我在一起。”彭蠡的表情很認真。
鄔鈴看了看四處漏水的空洞。
“哈哈哈,我的家不在這裏,這只是——白魚鏡,而且已經被你破了,六年以前它被你打破,我足足補了六年,今天想要用一下,結果又被你打破了。”彭蠡擺動着身體。
“額……我,我是怎麼打破的?”鄔鈴摸了摸腦門,確認了一下自己的體溫。
“這不重要,或許……我要等的人就是你……”彭蠡湊了過來,他的唇是鮮紅的,誘人的鮮紅閃着飽滿的光澤,他很高,想要吻到鄔鈴,彭蠡低下了頭。
“等!”鄔鈴向後退。
“怎麼了?”彭蠡笑得迷人。
“我不喜歡吃魚。”
“噗。”鄔鈴聽到了耳邊另一個人的笑聲,這笑聲很熟悉,是賀連。
彭蠡生氣了,一條活在西湖底的白助魚精,不能忍受一個人類禁得起他的誘惑。
一千年,無數美好的女子,比鄔鈴漂亮一萬倍的女人,都沒有逃出他的手心,在這西湖底幽暗的所在消磨了紅顏,成了一堆堆白骨。
眼前這個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手中磷光閃現,彭蠡呼嘯而來,鄔鈴被閃得頭暈,只感覺身體周圍說不出的滑膩。
“嘭!”一聲巨響,鄔鈴胸口發悶,眼前的幻境瞬間粉碎,西湖水洶湧地環抱着鄔鈴,簡直來不及閉水,暗涌已經把鄔鈴直托到了水面。
“三界之外,收魂一族?”彭蠡的臉發白,慘白,無力地躺在水面上,手腳都斷裂開來,拉着一道道血紅,漂遠了。
“枉你在湖底活了千年,竟然不認識我。”這次說話的是真的賀連,浮在鄔鈴身邊,伸手輕輕托住了鄔鈴的腰,讓她不至於嚇得沉下去。
鄔鈴推了他的手一下:“這有什麼怕的?不就是屍塊兒嗎?”游到彭蠡身邊兒,鄔鈴看了看他的傷,皺了一下眉頭。
“你們是收魂師?”彭蠡向鄔鈴道。
“什麼是收魂師?”鄔鈴問彭蠡,可惜她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賀連不僅碎了彭蠡的白魚鏡,也碎了彭蠡。
月光灑在殷紅的湖面上,說不出的詭異,習慣各種血腥味,鄔鈴用手掬起來一捧,血水映在自己的手心裏,不真實地閃動着。
賀連游過來,隨手捏着一抹光亮灑在了鄔鈴手中的水裏,就像散落的小小星辰,鄔鈴嚇了一跳,手一抖,閃亮的水撒入了西湖。
西湖之上,一片螢螢淺紫,若星光璀璨。
“3-氨基鄰苯二甲酰肼?”鄔鈴看了看賀連。這是一種常用的顯示血液成分的試劑。
賀連搖頭:“我的凈水花種。”
殷紅的血水和紫色的光都褪去了,湖面又是一片澄凈。眼前一系列的變化讓鄔鈴覺得不真實。
“累了吧?我們回去。”展開雙臂,賀連向岸邊游去,非常舒展的蝶泳,相當不好游,游起來就相當得好看!
到了岸上,賀連走出水面的時候,衣服隨風而干,轉眼衣袂飄飄。
鄔鈴見識過很多次諸如此類的事情,比如她見過賀連自己看書的時候,放下茶盞,手邊的一盆蘭花悄悄綻放……賀連也可以不用手翻書,書就自己會翻。但賀連說這不是法術,教不會也學不來。
鄔鈴不會什麼“法術”,衣服都貼在身上,月光之下,玲瓏浸透,要知道這朝這代還沒有文胸這個東西。
低着頭走了幾步,鄔鈴停了下來:“師傅,你把我也吹乾了吧,好冷……”抱得住胸口捂不住大腿,鄔鈴走得像個東瀛舞者。
賀連慢慢走回來,將手搭在她肩膀上,衣衫順風而干。
花影暗枝蘊香,水紋映月藏魚,鄔鈴看着月光之下的賀連,清朗的眉目,微微上翹的嘴角,好像永遠是三十齣頭的年紀,一直不變的面容,鄔鈴的心又塞塞的,又空空的。
“師傅……十七年的時間不短了,我總該知道我為何而來,再不濟……我總該知道我是誰。”鄔鈴的聲音充滿了誠懇,“三界之外,收魂一族,那是什麼?”
許久。
賀連轉身,緩緩向前走,停在離鄔鈴一米之外:“你做好準備,要知道這些嗎?還是就一直像現在這樣,過下去。”
鄔鈴呼了一口氣,用眼睛告訴賀連,她不想一直這樣,因為一直這樣,她會老,會變得比賀連老,在外人眼裏從女兒長到妹妹,長到媽,有一天會變成奶奶。
賀連咳了一聲,輕笑道:“原來是個原因……好,那今晚,你不要睡覺,替南楊值個夜班吧。”
“值夜班?”這個詞兒離自己有些距離了,上一個夜班——還是第一次遇到方一飛,也就是賀連的那個晚上。
“那不是咱們第一次見面,之前我一直在你的周圍,只是你沒有發現我。”賀連在自己胸前揮了揮手,轉眼手上已多出一隻絡子,淺銅色的絛縷上閃着星點,密密麻麻。
鄔鈴的目光幾乎移不開:“這是什麼?”
“三千梵絲。”賀連道。
“真漂亮。”鄔鈴伸手想去摸摸它。
賀連收了回去:“值完這個夜班,來告訴我,你想不想收回它。”
“收回?你是說,這個東西……”鄔鈴指着自己。
“是你的。”賀連沒有再多說話,已走得遠了。
南楊喝多了,仍舊自己趴在石桌上睡覺。
“睡得還真沉。”鄔鈴掀起他的胳膊,想把他扶回房。
“我來吧,你該去柜上了,那裏已經有人等了。”賀連接過南楊,往屋裏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不用怕,我去去就來,若是有人求你,不要輕易答應什麼,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