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林婉生日的二天下午,蘇可打電話來叫她一起去赴老黃夫妻的約。
老黃的別墅在城南郊,那裏是雁城開的一座別墅區域,依山傍水而建,不僅風景好風水也好。他很為自己當時的慧眼感到自豪,時常炫耀:“這個地方的升值空間有多大你們知道么?住在這裏的人可是真正的非富即貴!那個劉氏的老闆,在雁城買的別墅也是這裏。”
蘇可在駕車去別墅的路上,忍不住跟林婉說:“真看不慣這種暴戶的嘴臉,一邊忙不迭炫耀自己一邊又在潛意識裏以結識比他更高竿的富豪為榮。”
林婉說:“你怎麼跟個憤怒青年似的。說真的,我以前還以為你會跟老黃展展呢,雖然他算不上人才出眾,但在雁城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真沒想到你會把你們公司的秘書介紹給他,瞧吧,人家現在都結婚一周年了,你就沒點觸動?”
蘇可抿了抿嘴角:“沒那個感覺。”
“你心裏有人對別人怎麼可能有感覺,威廉王子在你面前你都不會喜歡。”
蘇可嘆了口氣:“過一段時間或許會有變化了。”
林婉先是吃了一驚,繼而驚喜交加地問:“是打算交往了么?”
“不是,”蘇可搖搖頭:“我在辦一件事……你現在別問,成了我再告訴你,不成你當我沒說過。”
林婉哦了一聲,悶悶說道:“你現在很多事情都瞞住我,好像已婚婦女就不能跟你溝通了似的。”
蘇可一手握方向盤,用另一隻手拍拍她:“怎麼會,你想多了。”說這話時,她的眼裏有一種稀薄的悲傷,一閃而過。
她們沿着市區上了國道,又大約行駛了半個鐘頭才來到別墅,林婉納悶地說:“我不懂為什麼別墅都要建在郊區,而且售價還都那麼高,地產開商就不能多修些給廣大老百姓住的房子么?”
蘇可瞪她一眼:“你怎麼不跟你老公去說。”
她把車停好,順手把鑰匙拋給林婉:“回去了把車送到修理廠看看,剎車好像有點松。”
林婉百無聊賴地回答:“反正我開的時間少,頂多在樓下的停車場兜幾個圈圈,無所謂了。”
她們到的時候現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車,蘇可皺了皺眉頭:“不就是個結婚紀念日么,開個小型酒會不就得了,搞得跟新聞布會一樣。我們吃完晚飯就閃人——看這天色好像快下雨了。”
進了大門,老黃的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出來,嬌笑着說:“你們兩位總算是來了,就等你們了,來來來,今天有新客人介紹給你們。”
她拉着林婉的手走到客廳里:“董太太,你家老公出差沒跟你一起過來,真可惜。今天寰宇地產的新老闆也過來了,這是一次在我們這圈子裏亮相呢。”
林婉納悶地說:“寰宇的老闆不是周總么?什麼新老闆?”
“不是不是,周總已經把自己的股份賣了,現在寰宇換老闆了。”她興緻勃勃顯出一幅看好戲的樣子:“這位新boss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由他來領軍寰宇的話,雁城的地產業排行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蘇可跟在後面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寰宇是五年前雁城地產的no.1,但是現在就是換十個老闆,大家也知道這城裏蓋樓最好的公司還是凌翼——哦,對了,還有你們家老黃的公司。”
黃太太在蘇可肩上一拍:“就數你的嘴會說。”
林婉輕笑一聲,得意地沖蘇可擠了擠眼睛,眼光一瞟旁邊,腳步卻猛地停了下來。
幾乎是猝不及防之間,她看到了那個站在角落裏的年輕男子,客廳里懸挂着的水晶吊燈投射出眩目的光亮,那光影靜靜灑在他的身上。那個男子白衣勝雪,烏黑的頭剪得有些碎,有些絲垂落下來,落在他眼角邊上一顆褐色淚痣上。
黃太把她們帶去他身邊:“這位,就是寰宇的新主事人——唐進先生。”
林婉怔怔望了他一會,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她伸出手去:“你好,唐先生。”
晚餐六點準時開始,老黃這次請了不少人,諾大的客廳里到處衣香鬢影,笑語喧嘩。男人與女人的陣營分得很清楚,林婉不時聽到太太團里傳出熱心的討論:“寰宇的新老闆長得可真是英俊,年輕才俊,又是海龜,而且既然能一舉收購寰宇肯定家大業大,這麼完美的男人簡直跟假的一樣……”
這兩年,不管她原不願意,都陪着董翼參加了不少這種宴會,按照她的經驗,接下來該討論的問題一定是唐進是否結婚,有沒有女朋友,如果都沒有的話,那麼什麼樣的女孩最能吸引他,誰家的姑娘與他最登對諸如此類。
她抬眼找了下蘇可,現她正興緻勃勃地穿梭在人群中,估計沒有時間搭理自己,於是用盤子裝了食物,又隨手拿了杯果汁飲料,悄悄退到露台上。其實她也是個天生具有頑強八卦性格的女子,只是這次八的對象實在太令人尷尬,她又不擅長說謊掩飾,所以只能灰溜溜地把自己藏起來。
露台極大,黃家用着厚重的垂簾將其與客廳隔開,抬眼望去,視野開闊,能看到樹木婆娑,那是園子裏種的石榴、桑樹和幾掛葡萄藤,也難怪老黃愛誇耀他的這套度假別墅,這裏的景緻果然如畫般優美。
林婉在藤椅上坐下,把盤子放到小桌子上,開始享用自己的晚餐。秋日的黃昏,暮色來得快,六點多的天色已經暗暗沉沉,空氣中瀰漫中清冷的氣息,還夾雜着絲絲的細雨,讓人感到陣陣寒意。她一邊吃喝一邊嘆氣,萬萬沒想到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會再次遇到唐進,他總是這樣防不勝防的出現,行蹤詭異,讓人心驚肉跳。
她有些猶豫要不要把唐進的事情告訴董翼,之前雖然也偶爾跟董翼提過自己的初戀,但是詳細情況並沒有說。一來覺得年少時做的事情太荒唐,讓人恥笑;二來這件事雖然對自己來說痛徹心扉,可是相比於董翼的故事又是那麼微不足道,她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現在,唐進既然打算在雁城開展事業,又是董翼的同行,以後必定少不了見面,就算她自己不說,萬一唐進無意提起呢?這個煩惱的問題令林婉陷入深思中。
她思考得太認真,以致有腳步聲走近也沒覺。
“阿婉。”
輕得像夢囈一般的聲音,讓林婉醒過來神,她抬頭微微愣了愣:“你怎麼出來了?”
唐進走到她旁邊,把身子背靠着她面前欄杆:“裏面人好多,很吵……”他停了一下,又說:“我來找你。”
他就那麼站着,孤伶伶的,因為只穿了件白襯衣,所以在凄涼的秋雨中顯得有些蕭瑟,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深邃幽靜,細瓷似的臉頰上卻有一抹微微的暈紅。
林婉說:“喝酒了?”
他點點頭:“喝了一點。”說完輕輕咳嗽一聲。
她忍不住說:“感冒了怎麼還喝酒?你從小身子就不是很好,還是進去吧。”
唐進從小身體單薄,小時候但凡氣候變化,學校里總是他一個染上傷風。
他笑了笑,輕輕說道:“不礙事,我喜歡這裏,這裏的秋景特別美……現在最不喜歡的季節是夏季,那個季節對我來說是個離別的季節。”
他們沉默了一會,林婉說:“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原來你也做地產這行,好巧。”
“是啊,”他慢慢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巧,命運真是太奇特了——我萬萬沒想到董翼的太太是你,雁城叫林婉的女人應該過一百個,為什麼就偏偏是你。”
她怔了怔:“為什麼就不能是我?”
“沒什麼,只是有些震驚。我昨天已經知道你就是董太太,所以今天特地過來湊熱鬧看能不能遇見你。不錯啊,你丈夫是雁城排前三位的房地產商,據說明年還可能當選雁城十大傑出青年。”
林婉淡淡一笑:“都是些虛名罷了。”
他們中間只隔着一個小小的藤製桌子,彼此能清楚看到對方樣貌,感覺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終於,唐進的聲音遠遠傳來:“阿婉,我問你個問題,你能回答么?”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問題要問,事到如今,似乎什麼問題都已經是多餘的,但她還是說好。
“董翼——你愛他么?真心愛他么?”
這個問題讓林婉有些驚訝,她原以為他會問她婚姻幸不幸福,過得好不好,難道這不是分手情侶之間最擅長也最應該問的一句話?就像已經離開人世的魂魄,明明已經無力再在這世間停留,也一定要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肯渺渺飄散。
“我當然愛他!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一向很信奉偉人說過的話。”
“可是,你為什麼愛他呢?”
林婉想了想:“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可能他在完美的時刻以完美的姿態出現,先讓我折服,然後在深交中,我現他是個非常值得愛的男人。”
唐進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過去么?”
林婉抬起眼睛,神色自若地回視他:“他是我的丈夫,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至於他的過去,我該知道的已經全部知道,只是這些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細細碎碎的雨絲落在園子裏的樹木枝葉上,聲音輕微得幾近於無,她站起來,膝頭碰到桌几,出一陣聲響:“我先進去了,外面涼,你也進去吧。”
唐進的瞳孔微微一縮,突然伸手緊緊攥住她,附到她耳邊說:“阿婉,別走!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只要你答應,我馬上帶你走,我們去別的國家,離開這裏的是是非非,現在我做的事情也可以停下來,為了你,我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熱切凝視她的目光里有絲絲痛楚,連聲音都嘶啞起來:“我再也錯不得了,一次!就一次!你最後相信一次我的真心好不好?我是真的愛你!”
他的手抓得那樣緊,讓她的胳膊覺得疼痛,但身體上的疼痛卻遠遠敵不過心靈上的痛楚。唐進眉宇間的痛,讓她的心有被縫衣針刺中的感覺,那種痛,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卻是一種細小卻尖銳的痛,讓她的心連着胃都顫抖起來。
她望了他片刻,用力把手臂從他手中抽出來:“不!阿進,我深愛我的丈夫、我的家庭,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樣愛我,那麼——請不要來破壞它!”
她望着他的一雙眸子亮得像璀璨的寶石,一字一句地說:“還有!請不要再提你的真心!因為你的真心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我曾經那麼傻,披肝瀝膽地追求着與你的愛情,但是你毫不留情地讓我摔了一個大更斗,你給我的疤痕已經永遠留在我的心底,我不會再錯一次!既然你說你那麼愛我,那麼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你在哪裏?在我為你看心理醫生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和我的父母為了你承受親戚鄰里之間的指點羞辱時,你又在哪裏?你那樣拋棄我,把一個用自己的全部愛着你的女孩子扔在最激烈的風口浪尖,你憑什麼來談所謂的真心!你的真心,讓我覺得好笑!”
唐進獃獃地看看她,又看看鬆開的手掌,他的眼神交替變幻,過了一會終於輕聲而悵然說道:“原來,你始終不肯原諒我。”
八年的時間這樣長,已經阻隔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情,曾經記憶里最美好珍貴的回憶,變成了初夏就已經凋零的芬芳白色槐花,那股繾綣的幽香已經遙遠而永不可找尋。
林婉搖搖頭:“你錯了,從愛上董翼的那天開始,我已經原諒你,那天我才知道,過去的已經去了,未來的也已經來了。過去不肯原諒,是因為我還愛你,當不再愛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東西不可原諒了。”
她慢慢轉過身,眼中有一種淡淡的漠然:“阿進,有的時候,我們必須相信,在有些事情上,過錯就等於錯過。”
過了良久,她身後傳來他慢吞吞的聲音:“阿婉,既然你心意已絕,我成全你。我們過去的往事,就讓它變成秘密,永遠也不讓你丈夫知道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那天的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也網住了唐進與林婉的秘密。
party結束的時候林婉了愁。
今天的蘇可明顯有心事,跟人翩躚周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真想灌醉自己還是心不在焉,總之是喝了個酩酊大醉。她扶着她上洗手間吐了兩次,末了摸摸她的額頭,現手指上沾的全是冷汗。
她忍不住埋怨:“蘇可,你搞什麼鬼,喝這麼多,難道送人家一份禮物就是為了跑來騙酒喝啊?”
蘇可腳步不穩,勉力扶着洗手台的邊腳站直,笑嘻嘻地抓着林婉的手說:“林婉,我是不是很本事?我把所有的人都騙過去了……”她面若桃花,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個不停,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着笑着,突然又嗚嗚哭起來,大滴淚水順着她的眼角往下落,啪嗒一聲落到林婉手上。
堅強得像不鏽鋼做的蘇可竟然哭了,林婉呆了呆,拍拍她的臉頰:“蘇可、蘇可,你怎麼了?到底哪個王八蛋欺負你?我找他算帳去!”
蘇可望了她半晌,一邊哭一邊說:“你這個傻子,你真傻,我也傻!”
林婉看自己的好友這般模樣,估計她是受了情傷,又心疼又惱怒,半扶半抱地把她拖了出去。
外面的賓客已經散了,送客回來的老黃夫妻看到蘇可醉成這樣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黃太太說:“蘇可這樣子肯定是沒法開車了,不如你們兩今晚就睡在這裏吧。”他們都是相熟的老朋友,也一起去過郊遊遠足,做客留宿自然不成問題。
“我不行,明天董翼就回來了,我得在家裏等他。”林婉沉吟一下:“不如這樣吧,蘇可今晚就麻煩你們照顧,我自己開車回去。”
老黃猶豫着:“可是外面下着雨,我們這邊上國道之前的路又不好走,要不,我送你吧。”
林婉看看錶,已經是十點多,她估摸一下時間,老黃送了她再回來就得到晚上一點,於是推辭道:“不用了,我自己能開。”她嘻嘻笑道:“你們真當我的駕照是買的啊。”
見她這麼說,老黃夫妻不再勉強,一直把她送到了門口。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林婉動了車,把車燈打開,順着別墅門口平坦的大路駛了出去。
雨下得有點大,前方的擋風玻璃很快變得模糊,她伸手打開雨刷,心中稍稍有些緊張。大概開了兩分鐘,路邊有個穿白衣的人影出現在林婉的視線里,她放慢度,把車窗搖了下來。
“你怎麼在這?”
唐進看到有車過來,往旁邊退了一步,他的身旁就是黑暗的雨,頭和身上的衣服已經打得透濕,一張極清秀的臉在橘黃車燈映照下顯得有些慘白。
他看着車裏的林婉,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林婉把車門打開:“快上來!”
唐進默默地上了車,身體因為濕透的關係微微有些抖,林婉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他低聲回答:“我拿的美國駕照,有一些手續還沒轉好,不能自己開車。今天是司機送我過來的,剛剛公司那邊有其他事,我讓他先走了。”
“怎麼不搭別人的便車?你難道打算就這麼在雨里走回去?”
他微笑一下,點點頭:“唔。”
林婉沒好氣地說:“神經病,你要走到明天早上!”
“我腦子有些亂,想一個人靜一靜。”他停了停,把頭低下去,濕漉漉的頭搭在雪白的額角上,水珠一滴滴落了下來:“你為什麼要回去?今晚住在這裏不好么?”
“我認床。”
唐進嘆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卻還是沉默下來。
車外的雨越來越大,路況也不是很好,林婉小心翼翼地開着車,沒有時間精力再去搭理他。過了半晌,唐進再次嘆了口氣,沉緩而平靜地說道:“我知道這事上面我理虧,按理不應該再說什麼,可是,阿婉,當我再求你最後一次,離開他,好不好?我保證會用下半生所有的時間讓你永遠幸福,我們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回來——答應我,趁現在我們還能回頭。”
他連用了兩個永遠,統統加上重音,語氣執着熱烈。
林婉卻不吭聲,良久方才回答:“你的永遠能有多遠?我們早已經回不了頭了。”
車子在顛簸中一震,他的身子跟着震動了一下,秀麗的眼裏閃過一絲苦澀與絕望,輕輕說道:“是么?”
周末的郊野寂靜無聲,除開他們這台車也再也沒有其他車輛過往的痕迹,他望着車窗外的寧靜與黑暗不再申辯,車內狹小的空間裏是死一片的寂靜。
別墅進入國道期間,有一段泥石路,不寬,僅可容兩台車並駛。林婉暗暗慶幸自己開的車是吉普,如果換成其他底盤低的小車,在這種濕滑而又泥濘的地面行駛,只怕是要陷胎了。
她剛這麼想着,前邊出現一個拐彎,她輕輕打了下方向盤,車輪底下卻是一震,顯然軋到了什麼東西,一直往右邊歪了過去。這麼濕滑的路,她不敢太猛的去踩剎車,唯一選擇是盡量穩住方向盤,可是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影從路邊猛然竄了出來。林婉大驚,重重一腳將剎車踩了下去,卻為時已晚,車子已經失去了控制,將那人撞飛了出去。
林婉死死把住方向盤,車子依然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地面與輪胎摩擦,出刺耳的響聲,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慢慢停息下來。
她趴在方向盤上重重喘息了兩口,然後手忙腳亂地打開車門,跑了出去。
車的大燈開着,照亮了滂沱大雨中倒在地上的人,看身形是個女子,臉朝下趴在泥濘中,身子還在微微抽搐,動了兩下之後,便陷入了平靜。
林婉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卻收縮起來,她渾身顫抖,一轉身又奔回車邊,把手機從車頭上拿下來。
那邊唐進也驚魂未定地下了車,看她哆嗦着按號碼,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幹什麼?”
林婉結巴着說:“報……報警。”
“等一下!等一下!”唐進伸手在她臉頰上拍了拍:“你鎮靜一點,先讓我看一看,ok?”
她上下牙關敲到一起,惶恐地瞪着他,說不出話來。
唐進走近地上那名女子,蹲下身去,車燈的光束把前面的場景照得雪亮,雨點紛紛落在他的身側,滴滴答答地濺出極小的水坑。他伸手把那女子慢慢翻轉過來,隨着他的動作,一灘鮮血跟着緩緩流了出來。
她年紀很輕,衣着襤褸,一張臉上滿是泥污,被雨水一衝方才露出了一點顏色,眼睛緊緊閉着,鮮血不斷從她後腦上冒出來,混雜在黃色的泥濘里,觸目驚心。
林婉麻木地看着眼前這一切,腦中一片空白,唐進伸手在那女子的鼻下探了探,又摸索到她的頸邊脈搏,終於站了起來,他抬頭與林婉眼神對視,臉色一片凝重
林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隱約明白幾分,腳下軟,忽然跪倒在雨中,路面的粗糙的砂礫鉻痛了她的膝蓋,她竟然連半分移動的力氣都沒有。
唐進走到她面前,她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從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傳過來:“死了,她摔下去的地方有塊石頭,撞到了後腦勺。”
她無知無覺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感覺到他抓住她的雙臂,用力把自己攙了起來,冰冷的雨絲澆在她的上、身上,讓她顫抖不已,過了一會她無力地說道:“阿進,我渾身軟,沒力氣了,你幫我報警吧。”
他答非所問:“你晚上在party上喝了酒或者飲料沒有?”
林婉一愣,搖搖頭:“沒喝酒,只喝了幾杯果汁。”
唐進沉默了一下,牢牢地抓住她的雙臂,輕聲卻肯定地說:“不行!”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什麼?”
“不能報警!”
“不報警怎麼行?”
“你怎麼到今天對酒精還是那麼不敏感?今天的party上,除開礦泉水,所有的飲料都是摻了酒精的,哪怕你喝的果汁,也是酒味果汁,不過非常淡而已。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么?”
林婉了呆,難怪……難怪她喝了果汁以後會那麼興奮,她駁斥唐進的那番話已經不知壓在心中有多久,原來是趁着酒精作祟才義憤填膺地講了出來。
她獃獃地看着唐進的眼睛:“那……又怎麼樣?”
他看着她,目光中充滿憐憫:“阿婉,你腦子傻了么?你知不知道酒後駕駛、致死是要負刑事責任的,這已經不是錢可以擺平的事故。”
林婉茫然說道:“你是說……我要坐牢?”
他低聲說:“除開坐牢,還有別的,我們兩個是坐在一台車上生的事故,屆時雁城的媒體會像螞蝗聞到血一樣湊過來研究我們的關係,我們以前的一切將呈現在所有人面前,我們將會成為這個城市的頭條新聞。凌翼地產的董事長夫人,和初戀情人一起,醉酒駕車,撞死了人,這樣的花邊新聞會讓全城轟動。到時你要你的父母和你的丈夫如何自處?董翼白手起家,他今時今日的一切來之不易,你想要讓他成為這個城市的笑柄么?你想要他抬不起頭么?”
林婉只覺得一陣寒意入骨,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變得像雪一樣白,整個人都開始瑟瑟抖起來。
她聽到他繼續說:“那個女人,全身上下那麼臟,穿得破破爛爛的,應該是個流浪漢或者根本是個瘋子,高公路上這樣的人每天不知道要撞死多少,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要為了這樣一個人毀了你的一切么?”
林婉回到家中的時候全身依舊抖得厲害,她思維恍惚,幾乎不記得是怎麼把車開到樓下的停車場。一直到進入市區,迎面都是風雨,眼前是不停晃動着的車燈,像是一雙雙刺目可怕的眼睛,在無情地審視着她。路上遇到一輛運送雞鴨的貨車,這種車輛在白天不能進入到市內,只能選擇夜間行駛,那些雞鴨淋了雨,擠在一起瘋狂的嘶叫,隔着車窗玻璃,她聽不到聲音,只看到它們無聲地長大嘴巴,她能感覺到它們心內的絕望,一如自己。
她進了門,飛快把鞋子踢掉,掏出手機,瘋狂地撥着董翼的電話。
“你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一遍又一遍的女聲傳來,林婉再也壓抑不住,將手機狠狠扔到地上,狼狽地嚎啕大哭:“為什麼你不在,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你不在?”
清冷的大房子裏,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那是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林婉在衛生間手忙腳亂地把身上已經濕透的衣服剝掉,慌亂中她無意抬頭望了一眼鏡子,鏡子裏竟然浮現出泥濘里那張慘白的女人的臉,還有汩汩冒出的血液混雜在雨水裏,胃裏頓時一陣翻江倒海地噁心,不由得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嘔吐起來。
她一直吐到黃膽水都出來,才乏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接下來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才熬到了天微微放明,好像是在健身房裏的跑步機上奔跑了幾個鐘頭后終於乏力地躺到床上,幾乎像死過去一樣不再動彈。
她消耗了身體所有可以透支的體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已是滿室大亮,她聽到門口有聲響,然後覺得床的另一邊微微震動下陷,有人伴着她的身邊倚下來,氣息溫熱熟悉,這種熟悉的親昵讓她的身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囡囡,我回來了。”
林婉蜷縮成一團,用滿頭散亂的長遮住面容,緊閉雙眼,死死咬住下唇,心內酸楚委屈,炙熱的淚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滑下。
她想像不到,昨夜的凄風苦雨過後今天竟然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晴天,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帘灑到她身上,董翼附在她耳邊喃喃道:“死小孩,睡這麼沉,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看她沒有回應,大概以為她真睡得很死,便起了身。
林婉怔怔躺着一動不動,她想身邊的一切都這麼正常,昨晚那可怕的一幕會不會只是一個噩夢?其實這一切並沒生過。人在黑暗中總是有豐富的想像力的,也許到了陽光下這一切就將成為烏有。
過了一會有水聲從洗手間傳來,大概是董翼在洗澡,稍遲水聲停息,便聽得他自言自語:“昨晚幹嗎去了?怎麼一堆濕衣服扔在地上?”
林婉的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原來還是生了啊……就在昨晚,一條年輕的生命,因為她的過失,就這麼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而兇手,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享受着秋晨的陽光和丈夫的呵護。
董翼走進卧室時,看到妻子睜得圓圓的眼睛,笑了笑:“原來是醒着的,想嚇我對不對?”
林婉獃獃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生了什麼,才會嚇到你——可是我不會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你會不計一切後果的保護我,所以我更不能讓任何流言傷害你。
他見她不說話,有些誤會:“生我氣了?我已經抓緊時間趕回來,以後一定不出去這麼久。”
林婉搖搖頭,想了想說:“昨晚我打你電話了……”
董翼遲疑一下:“昨晚有要緊事談,所有人都把電話關掉了……找我什麼事?很重要麼?”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太要緊,就是……想你了。”
董翼笑起來:“誰說不要緊,這明明就是件要緊的大事。”
他俯身拉起她:“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他拿出一個狹長的盒子,打開,露出裏面的一條鏈子,然後撥開林婉的長,為她繫上。她覺得胸前一陣冰涼,一條美得無懈可擊的項鏈貼在了頸上,董翼笑道:“喜歡么?這紅壁璽配你雪白膚色真是再漂亮不過了。”
項鏈的墜子被雕成蓮花形狀,秀氣玲瓏,因為雕工切割極好,所以愈閃爍,簡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只是那紅……林婉微微一顫,上等壁璽的紅色,嬌艷欲滴,深處帶着一種詭異的紫,晃得她頭暈,讓她想起昨晚雨中的那抹紅,她幾乎想吐出來。
董翼猶自說:“難得有這麼純的壁璽,手工又精緻,我看到就毫不猶豫買下來……”
林婉強笑道:“玫瑰墜子倒是多,蓮花墜子還真沒見過。”
董翼從背後將她擁住,貼着她的頸道:“蓮花像你啊,那麼純潔。”
她一動不動,過了一會,慢慢將項鏈摘了下來。
他有些詫異:“不喜歡?”
“不是,”她努力地笑着:“這麼貴重,我要把它鎖到柜子裏才安心。”
董翼大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家子氣。”
“我一向都小氣啊。”
面對他的柔情蜜意她有些心慌意亂,於是低頭拍一拍身邊空位:“肯定是搭最早一班機回來,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下?”
董翼摟住她躺下來:“今天不去公司了,我打電話問了說沒什麼事,可以好好在家陪你。”
林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一直把頭埋下去埋下去,結婚兩年以來,她一次這麼希望他去工作,而不是留在身邊陪她。
他將她纖細的手指攏在一起握到手中,又咬了一陣她的頭:“昨晚淋雨沒洗頭?”
“你怎麼知道?”
他一路吻下去:“有雨的味道……幹嗎不打傘?”
“忘了……”
他不懷好意地笑:“下雨都不記得打傘,想什麼呢?也太惦記我了吧,要不……就是想初戀情人了……”
林婉驚跳一下:“我才沒有呢。”
“知道你沒有,逗你玩呢。”
她鬆了口氣,終於明白為什麼心虛的人聽着一些其實很平常的言詞,都能從中辨出許多影射的意思來。
輕風撩動窗帘,像被只頑皮的小手抓起又落下,過了良久,她輕聲說:“你怎麼對我這麼好?”
“你是我老婆,我不對你好難道對別人好?”
“那……如果有天我做錯事,你會怎麼樣?”
他想了想:“打屁股唄……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原諒你。”他嘆息一聲,慢慢說:“除開原諒你我還能怎麼樣。”
他們兩人似乎都有些倦,於是交握着手,各自側着頭,合上了眼睛。
似乎都已沉沉入睡,其實都沒睡着,夫妻兩人一次各有心事。
董翼回想起他走時,柳二拍着他肩膀道:“如今雷爺是徹底退出江湖了,沒有人再與我爭,算是幸事;可我也始終再沒有能說貼心話的兄弟,這又讓我很火大;如果你哪天想回來,這張門始終是為你開着的。”
他笑而不答。
柳二繼續說道:“你那行生意做大了,現金流動是關鍵,萬一哪天要周轉,銀行又不合作……我昨天跟你提的那個事……隨時有效!”
他還是微微笑了笑。
林婉的梢撓到他的下巴,他覺得有些癢,於是微微把頭偏了偏。
柳二的提議,若換做他結婚前,或許真的會考慮吧,畢竟沒有什麼生意,會比洗黑錢的利潤來得更大。
可是如今有了她……當然不會再做了,為了她為了這個家,他不能冒任何風險。
董翼的唇角微微一彎,原來有牽挂的感覺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