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站起身,轉身往方圓拱門走去。
他很直覺的也站起身,想要跟上她,然而腦袋又是一陣暈眩,他急忙探手扶着牆面,閉上雙眼。
「嘿,你先別起來走動,坐着再休息一會兒。」拿了東西很快返回的胡璦樺,看見他一手撐着牆面,低着頭,有些蹣跚地移動,忙出聲提醒。
她匆匆走近他身旁,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攙扶站立不穩的他就地坐下。
他驚愕地睜開雙眼瞅着她。
她不過是碰到他的手臂,為什麼他心裏竟會倏地湧起一抹異樣?
「這瓶茶給你,先補充水分,再用這個冰敷頭上的腫包。」她先遞給他一瓶冰涼苦茶,手上還拿着用毛巾包裹的冰塊。
他向後背靠着牆面,伸手接過她遞來的冰涼飲料,扭開瓶蓋后,聞到那陌生的味道,他有些愣愣的問:「這是什麼?」他還以為罐子裏裝的黑色液體是黑咖啡。
「這是苦茶,可以消暑退火,我爺爺親自煮的,這裏的工人都愛喝。」胡璦樺微笑着解釋。
廟裏的廚房冰箱裏都會放着用大茶壺或寶特瓶裝的苦茶和青草茶,讓修繕廟宇的師傅和工人飲用。
他仰頭灌了一口,下一秒,他的眉頭緊緊皺起。「很苦……味道很怪。」這種苦味與咖啡的苦味截然不同,他實在不想再喝第二口,想將寶特瓶遞還給她。「有礦泉水嗎?」他此刻確實口乾舌燥,很想大口灌水解渴。
「剛開始入口雖有苦味,多喝幾口就會轉為甘味,且有藥草香。喝這個比喝礦泉水更能消暑解熱。」她將寶特瓶又推向他,說服他再多喝幾口。
他對奇怪的冷飲雖有些排拒,卻不好拒絕熱絡又面帶笑意的她,只好又試着多喝兩口,不過這次他學乖了,小口小口的喝。
似乎……沒那麼難喝了?乾澀的喉嚨沁入一股清涼感,而且正如她所說,口中開始瀰漫著一股帶着甘味的藥草香,於是他大口灌下,不一會兒就把一瓶苦茶喝完了。
胡璦樺見他這樣牛飲,驚詫了下,接過他喝完的空瓶,她忍不住笑道:「我沒要你喝這麼急。」隨即她將手裏包着冰塊的毛巾交給他,要他冰敷頭上的腫包。
「璦樺,那個阿多仔醒了沒?」這時,胡爺爺走進來問道。
「醒了,剛剛喝完一瓶苦茶。他好像還有點頭暈,沒辦法走路,我讓他坐下來再休息一會兒。」胡璦樺對爺爺說道。
「帶他去裏面房間,躺在床上休息比較舒服。」胡爺爺建議。
看到人高馬大的陌生阿多仔突然昏倒,他認為阿多仔可能是中暑了,趕緊讓幾名工人將人抬進廟裏的偏廳,讓他直接躺在地上休息,幸好他只昏厥了十多分鐘就清醒了。
廟宇的後方有兩間小房間,一間是廟公住的,一間則提供給來修廟的工人休息或借宿,胡爺爺目前就是住在這兒。
現年七十六歲的胡爺爺身體硬朗,行動靈活。他年輕時便開始從事廟宇彩繪及修繕工作,他的技能承襲自父親及祖父,是胡家傳承第三代的傳統工藝匠師,尤其對神像彩繪及各種雕刻工藝極為專精。
即使年紀一把,他仍沒退休打算,不少大小廟宇需修繕時,都希望能請到他這個資深的老前輩。
這間已經將近兩百年歷史的地方小廟宇就位在胡家老宅附近,自他祖父那一輩便開始負責這間廟宇的所有彩繪和修繕工作。
稍後,胡爺爺叫個工人進來幫忙,要扶着眼前的異國男子去工人的那間房間休息。
他原想推拒,但腦袋確實還昏沉沉的,且被一股沒來由的困意襲卷,他便不再拒絕,心想着也許睡一覺身體會舒服一點。
「你在這裏休息,晚點爺爺會再過來看你。」胡璦樺幫忙拖着他的行李箱,跟被工人攙扶的他一起進來房間,正要離開時,想起什麼又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是從哪裏來的?」
「雷亮。來自法國。」他回道。
「你是獨自來旅行,還是來找朋友的?」他若是來找朋友的,她必須先幫忙通知他朋友一聲,免得他朋友擔心。
「我一個人來台灣,是來找人的,不,應該說是找一件東西。」他坐在木板床上,一手扶着冰敷毛巾,一手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張紙條,念出上面的法文音譯地址。「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胡璦樺面露一抹困惑,她只能勉強聽出前半段的地址,她伸手拿過紙條看了一眼,又把紙條還給他了,這是用她看不懂的語言寫的,看了也沒用。
雷亮又念了一次發音,她想了想,還是不清楚有發音相似的街道巷弄。
「沒關係,我再問別人。」他隨手將紙條收進口袋裏,忍不住打了個大哈欠,覺得更困了。
「你躺下來休息一會兒,我有機會再幫你問問。」她打開一旁的電扇,又拿條薄被交給他。
「謝謝你。」眼下他不急於問清地址,先睡一覺才是當務之極。
「應該的,害你受傷,我們比較抱歉。」她一臉歉然。
雖是意外,但他是被廟宇的碎磚瓦砸到,對帶頭做修繕工作的爺爺而言責無旁貸,希望他確實無大礙。
見他閉上眼睛,她放輕腳步離開房間。
傍晚六點,胡璦樺騎車來到廟前,也是來送便當的,不過這時間工人、木工和石刻師傅都下班了,她只替爺爺送晚餐,而且是母親親自準備的菜肴。
由於爺爺負責這間廟的修繕工作,形同工頭,負責工人及師傅的調度與伙食供應,大多時候是由工人自行叫附近的便當店外送,她要是中午有空,就會替大家送便當,還會騎車到比較遠一點的便當店,讓大家能夠換換菜色。
這間廟離她家徒步只要十多分鐘,但這段期間爺爺為了工作方便,暫時住在廟裏,若是體力允許,爺爺也會利用晚上時間繼續做神像彩繪修復的細工。
廟宇的部分建築物外牆需要修補,一些木雕、石刻由專門師傅負責,維修重點則是好幾處神像彩繪的修復,多由爺爺一人獨攬。
「嗨,你沒事了吧?」胡璦樺看見雷亮站在正殿中門一扇門板前,一會兒抬頭仰望,一會兒蹲下來瞧,不知在研究什麼,而且他已經換了衣服,穿了件灰色背心和五分短褲,腳上一雙運動涼鞋,一整個很休閑。
方才過來,在廟前廣場遇到爺爺,爺爺要她跟雷亮好好溝通一下,雷亮雖然會說中文,但台語完全聽不懂,偏偏爺爺的國語實在不輪轉。
爺爺說他中午睡了三個小時才醒來,不過精神看起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行動也沒有問題,還借了浴室洗了個澡。
可是爺爺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就擔心他除了中暑,也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若是直接讓他離開,萬一之後有什麼後遺症,自己會良心不安。
爺爺認為保險起見,還是帶他去醫院做個檢查,但是爺爺跟他有些溝通不良,而且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想去醫院,但倒也沒有說走人就走人。
胡璦樺見他似乎太過專註沒聽到她的話,走近他身旁,好奇的問道:「你在看什麼?」
「呃?」雷亮這才回過神來,他站起身,朝她揚唇一笑。
再次看到她,他的心情頗為愉快。
「這是門神,對吧?跟我以前看過的長得不太一樣,但這個畫像非常威嚴有氣魄,面貌生動,不怒自威,身上戰袍跟盔甲也繪得很細膩。」他完全把門板當藝術品般仔細欣賞,不過可惜的是,有些地方的顏料斑駁褪色,看來這塊木門板應該有不少年的歷史了。
「你知道門神?」胡璦樺有些意外。
「我知道,這是一對,叫什麼寶寶、公公的?」雷亮微歪着腦袋,卻記不得正確的名字。
「什麼寶寶、公公的?」她忍不住噗哧一笑。「右邊這扇門畫的是武將秦叔寶,特徵為白臉;左邊那扇門繪的是尉遲恭,特徵為黑臉。」她接着又補充道:「門神分為武官和文官。這對武官門神的樣式很多變,有站的、坐的、披袍或貫甲、徒步或者騎馬,手持金瓜鎚或是揮舞長鞭。」難得他這個外國人對中國的門神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