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殘肢屠戮之夜(3)
濟南人老話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夜貓子不是什麼吉祥物,聽見它們叫,也的確讓人毛骨悚然。
“好了,這裏交給我,你去值班吧。”唐晚吩咐。
李護士把藥瓶塞在唐晚手裏,然後快步退了出去。
“沒事。”唐晚向我笑了笑,把藥瓶放在床頭桌上,先給爺爺聽診。
監控器上的各項數據正在趨於正常,血壓為高壓一百四、低壓七十五,心跳頻率也變為每分鐘七十次。
“放心吧,沒事。”唐晚收回聽診器,熟練地換上藥瓶。
整個過程中,爺爺一直昏睡,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我甚至懷疑,李護士剛剛是看花了眼,爺爺根本不可能自己坐起來。
唐晚看出了我的疑慮,輕聲解釋:“夏老先生患的是老年人常見病,這種病的發病原因、發病表現多種多樣,所以任何情況都會出現,不要輕易懷疑別人,更不能輕易否定別人看到的,你說呢?”
我點點頭:“謝謝,我只是……我只是沒法理解剛剛李護士見到的,畢竟我之前從未經歷過。”
唐晚把椅子搬過來,在病床前坐下,然後雙手握住了爺爺的右掌,由指尖到掌心,慢慢按摩着。
我趕緊過去,不好意思地說:“唐醫生,怎麼能這樣勞煩你呢?”
唐晚微笑着搖頭:“我是醫生,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長期卧床的病人需要這種頻繁的肢體按摩,這也是醫院治療工作的一部分。”
我站在她身邊,聞到了她頭髮上傳出的飄柔洗髮水清香,頓時心曠神愉。
那時,唐晚已經把爺爺的手掌完全攤平。
“這種川字形的手紋很少見,對吧?”她問。
爺爺掌心裏的三條主要紋路呈現出清晰的“川”字形,上達手指指縫,下到手掌掌緣,每條紋路既深又寬,的確是非常少見。
“對,是很少見。”我低聲回應。
唐晚張開自己的左掌看看,自言自語:“我的掌紋怎麼是兩條搭在一起的呢?連個字形都沒有。你的呢?”
我彎了彎腰,展開右掌伸過去。
其實,我的掌紋跟大多數人一樣,都是頭兩條搭接,后一條直豎,沒有什麼章法可言。
當然,唐晚的掌紋亦是如此,只不過她的手掌極白,掌形美妙如同她的身段,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生得恰到好處。她的手指修長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滑齊整,絕對是鋼琴家的指形。
她抬起手,握着我的四指指尖,仔細地看了十幾秒鐘,然後略帶悵然地放開。
“怎麼了?”我問。
“哈,沒什麼,我們的掌紋差不多,乏善可陳。”唐晚自嘲地笑了。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手。”我由衷地說。
“我也從沒聽過像你說的如此蹩腳的恭維話。”她又笑了。
“真的,我從不撒謊。”我後退一步,為自己辯解。
說實話,如果不是怕交淺言深,我真正應該恭維的是她的花容月貌。
現代的城市中,大部分女孩浮誇而狡獪,很少見到像唐晚這樣優雅而清純的優秀人物。至少,在我所見的女孩中,她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謝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回去值班,你好好照看夏老先生。”
她站起來,並未徑直離去,而是又向病床上的爺爺回望了一眼,再折了個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
“窗外沒什麼東西,夜貓子叫也沒事,只怕李護士是疑心生暗鬼。”我跟在她身後,輕聲解釋。
貓頭鷹是老鼠的天敵,它們深夜出來高飛低走,只不過是為了謀求果腹而已。
“是啊,我猜也是這樣。”唐晚說,隨即認真地補充,“李護士剛剛大驚小怪也是無心的,不要跟別人說,免得影響領導對她的看法。要知道,她們的月底獎金可是直接跟工作表現掛鈎的。”
我送唐晚出門,目送她走向護士站。
醫生這種職業在任何一個城市裏都是極為受人尊敬的,因為在這所偌大的醫院裏,醫生是生命的主宰者,是患者和患者家屬的上帝。
唐晚是那種讓人一見到就忍不住生出好感的美女,但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跟對方並不相配。
我回到病床前,看到爺爺的手臂還露在薄被外面,就彎腰握着,幫他放回被子下面去。
不經意間,我覺察到爺爺的掌紋似乎有了小小的改變,之前百分之百是清晰而深刻的川字形,而且每一豎線之間的皮膚飽滿鼓脹,充滿了生命力。眼下,構成川字的三條紋路正在變淺,掌心的皮膚也變得平坦鬆弛了一些。
我打了個愣怔,不清楚這代表什麼意思。
“爺爺,爺爺?”我俯身叫了兩聲。
爺爺半閉着眼,喉嚨里咕嚕了幾次,接着又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也許是浮腫吧?明天問問醫生就知道了。”我極力寬慰自己,然後試着去觸摸爺爺的掌紋。
爺爺的掌心是冰冷的,像半融未融的冰。
我的指肚拂過掌紋,後背突然汗毛倒豎。這一刻的感覺就像十年之前,在大明湖北極廟的大殿裏,看着那把軍刺穿透了大哥的掌心。
至今,我不敢用任何語言去詳細描述那恐怖慘烈的一幕,軍刺一次次起落着,大哥的手指、手掌、手臂——然後是另一隻手掌、另一條手臂。
“這樣弄,大概所有的掌紋就沒有任何用處了吧?”
“慢慢切,切碎一點,哈哈哈,再逆天的掌紋手相也敵不過鋼刀……”
“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今晚過後,萬事大吉……”
“夏家斷代了,哈哈哈……”
那些人高一聲低一聲地笑着,大哥如屠宰場裏的困獸,就在我眼前被一寸寸**。
我拚命掙扎,但至少有四隻腳重重地踩在我身上,尤其是踩在臉上那隻,幾乎要將我的頭踩進冰冷的青石地面之下去。
大哥一聲不吭,我瞪大眼,盯着他的臉。
我全身的血都湧上頭頂,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血紅色。
大哥也在盯着我,目光決絕而冷硬。
在他的注視下,我放棄了無謂的掙扎,停下來,迎接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包含着很多東西,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
一個瀕死的人,目光中應該有仇恨、恐懼和憤怒,但大哥中偏偏缺少這些。
那一刻,他的目光像一根堅硬的釘子,筆直端正地釘在我心裏。
最後,那把軍刺轉移到了大哥的眉心印堂之上。
“據說,任何動物被殺之前,所有的怨氣都會集中在這裏,別怪我,要怪就怪老天讓你生在夏家……”戴口罩的人陰森森地笑了。
“再給他個機會說點什麼吧。”踩住我的人叫起來。
“對啊,說點什麼,給你弟弟留個紀念。”戴口罩的人說。
大哥的嘴唇動了動,嘴張到一半,一大口鮮血便噴濺出來。
“我……我恨……有一個沒用的……弟弟……我死不瞑目,夏氏列祖列宗死不瞑目……輪迴不止,來世再見——”大哥斷斷續續地說完那句話,猛地低頭向前一撞,任由那把尖銳的軍刺插入印堂。
斷掌、斷臂之後,大哥的命已經去掉了一半,這一刺,也奪走了他的另外半條命。
“我恨有一個沒用的弟弟”——這就是大哥留給我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
“斷氣了。”戴口罩的人伸出手,摸着大哥頸側的大動脈說。
“廢了夏氏嫡傳長孫的掌紋手相,這件事似乎可以了結了,對吧?”有人問。
“不不不,找到‘神相水鏡’才是我們的目標。我堅信,那東西一定是在夏家。”踩着我的頭的那人移開了腳。
隨即,我被人拎起來,一下子擲出去,跌在大哥留下的血泊之中。
戴口罩的人攥住我的左手,我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企圖不讓他看我的掌紋。
“算了,他掌心裏不是川字紋,跟夏家嫡傳不一樣。”有人提醒。
“那,這是個雜碎小野種嘍?哈哈哈哈……”戴口罩的人大笑。
我縮着身子,忍受着這種從未有過的侮辱。
“一起做了他!”有人提議。
戴口罩的人舉手,那軍刺就橫壓在我的頸側。
我此刻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活着,才有可能給大哥報仇,替大哥殺了眼前所有的仇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剝皮、放血、殘肢、寸斷,把他們施加給我的侮辱百倍奉還。
“叔,饒命啊叔!”我邊叫邊哭起來。
軍刺沒動,但我身體在動,脖子上立刻皮破血流,疼得我向後縮身,嚎啕大哭。
“不準哭!”戴口罩的人揮手給我一個大耳光。
我收聲不敢哭了,眼淚從眼眶裏無聲地往外涌。
“他不是。”有人說。
“他肯定不是,從小到大,我至少看過他掌紋十幾次,弄不好還真是夏家從外面撿來的孩子。”又有人說。
“你們,一會兒把他拖到南邊,扔到湖裏自生自滅吧。”戴口罩的人站起來。
我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但仍然不敢大意,顫着聲叫:“叔,別把我扔到湖裏,水深着呢……別扔我……”
戴口罩的人右手握着軍刺,左手捏着刀頭,發力一掰,喀吧一聲,那軍刺就折為兩段了。
“今晚的事,先告一段落。找‘神相水鏡’是一件大事,另有一件事,長安遺址……”
我只聽到這裏,就被兩個人拖起來,一路出了大殿,到了湖邊,然後被扯着胳膊和雙腳,悠蕩了幾次后,拋進了距離湖岸至少十幾米的水裏。
濟南的孩子沒有不會游泳的,我落水之前就捏着鼻子閉住了氣,沉入水中后立刻蹬腿發力,向西面長滿了蘆葦的暗處游。
很快,我就從蘆葦叢里冒出頭來,向北極廟望着。
那些人陸陸續續從廟裏出來,一撥向東,一撥向北,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在水裏多泡了一個小時才上岸,沒敢進廟裏,先哆哆嗦嗦地出了大明湖,跑回忠義衚衕叫人。
雷子沒事,只是被人打昏了,醫生診斷是中度腦震蕩,在醫院裏連睡了十幾天,沒留下什麼後遺症。
奇怪的是,所有人找遍了北極廟,也沒找到大哥的遺體。
這件事成了無頭懸案,警察也毫無辦法,只能詳細記錄了案發經過,然後存檔上報。
此時此刻,我摸着爺爺的掌紋,再想到大哥留給我的最後那句話,忽然覺得心口堵得厲害。
十年了,我想給大哥報仇,但這件案子毫無頭緒。一開始,我每個月都到派出所去詢問破案進度,後來人家辦案民警煩了,都躲着我。
到了今天,“為大哥報仇”完全變成了一句空話。
“夏天石,你真是個又沒用、又沒勁的人!”我抬起頭,對着玻璃窗里的影子嘲諷自己。
窗外,白楊樹頭搖曳,貓頭鷹又開始叫了,不斷發出似哭似笑的“咕咕喵、咕咕喵”的怪聲,像是在聚堆嘲笑我。
我站起來,走到掛衣架前,從自己的外套口袋裏掏出木叉彈弓和三顆玻璃珠,快步來到窗前,一把拉開了塑鋼窗。
夜風有點涼,遠處樓頂的霓虹燈高高低低地變幻閃爍着。
濟南是山東的省會,高樓大廈、名車豪宅、俊男靚女、歌廳舞廳……這是一個先進的、繁華的都市,在山東省內是排頭一號的,但對我來說,城市屬於有錢有勢的人,卑微如我,只能在忠義衚衕里開着自己的小書店門頭,過着半飢半飽的窮日子。我,還有很多我這樣的人,都只是城市中的螻蟻,跟那些奢靡生活永遠搭不上邊。
現在,我心裏不僅有悲哀,更有憤怒和無奈,因為這就是現實。
在現實當中,有錢有勢的人就是大爺,無錢無勢的人就得老老實實給人家當孫子。
我拉開彈弓,在暗色的樹葉間尋找着貓頭鷹的影子。
“叫,再敢叫一聲,就弄死你們!”我恨恨地冷笑。
十年了,我擁有的能夠稱得上“武器”的,除了一把一把的彈弓,就只剩下北極廟裏撿回的斷成兩截的軍刺。我求街坊把後半截軍刺重新上砂輪磨平開刃,把它改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短刀,刀刃只剩三寸長,打起仗來似乎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了。
說實話,我不知該怎麼給大哥報仇,即使是找到那群人,我又有什麼本事一個個弄死他們?
這就是我人生之中最大的悲哀,明知無法背負重擔,卻不得不接下這個擔子。
父母失蹤、大哥慘死、爺爺老年痴獃……這就是我面臨的窩窩囊囊的現狀。別說去當英雄了,就連當狗熊的資格恐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