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迴光返照之時(1)
終於,我在樹頭的陰面發現了一隻貓頭鷹,立刻雙臂發力,拉開彈弓,小心瞄準。
這些玻璃珠的直徑是一厘米,發射出去之後,二十米內能穿透拼在一起的三層纖維板。別說是一隻貓頭鷹了,就算是一個身體強壯的成年人,臉上挨這麼一下,也得皮肉開花,骨斷筋折。
濟南人對貓頭鷹普遍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很少主動招惹它們。
今晚我只是心情過度憤懣,才跟它們過不去。
“幾點了?”
就在我即將發射的瞬間,身後突然有人說話,驚得我手臂一顫,玻璃珠直接飛上了夜空。
“幾點了?”那聲音又問。
我猛地轉身,爺爺已經在病床上坐起來,直直地盯着我。
“你——爺爺你醒了?天……還早,你再睡一陣子吧。”我前言不搭后語地回應着。
“夜貓子叫了幾遍了?”爺爺又問。
“什麼?”我沒回過味兒來,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
啪的一聲,爺爺在床頭柜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孽障,欠揍的東西!夜貓子叫幾遍了?叫幾遍了?”
爺爺得老年痴呆症已經十幾年了,整天渾渾噩噩、愣愣怔怔的,我從沒見他正經說過一句話,更別提發火罵人了。
我回頭看看窗外,含混地回答:“好像已經是……已經是兩遍了。”
算上我第一次從半夢半憶中驚醒的那次,再加剛剛這次,的確應該是兩遍。
爺爺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又在床頭柜上拍了一掌,高聲長嘆:“兩遍了,兩遍了,再有一遍——閻王催命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看起來,是我夏九襄的氣數盡了!是我夏氏一族的氣數盡了!真是可悲啊,可悲啊——”
聽到爺爺提到“夏九襄”這個名字,我頓時欣喜起來:“爺爺,你的病都好了?你記起自己的名字來了?”
自從患病,爺爺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有幾次,曲水亭街上經過的遊客跟他攀談,他連自己到底姓什麼都回答不出。
“我當然記得。”爺爺枯瘦的眉心擰成了一個突兀的疙瘩。
“爺——”我剛張口叫他,只說了一個字,就被他用力下劈手掌的手勢打斷了。
“別說話,聽着,聽着!”他說。
我趕緊點頭,一步跨到床邊坐下。
“韓主席死了,但爭端並沒結束。日本人還在行動,從南方到北方,從大陸到日本,他們永遠賊心不死。日本是個小小的島國,地震頻發,國民都知道未來某天島嶼就會分崩離析,滑入深海,所以他們活着的唯一目標就是登上大陸,一定要在亞洲大陸或者美洲大陸佔據一塊地盤,從而棄海登陸。你一定記住,韓大帥只不過是浮在水面上的魚漂,魚漂上躥下跳,都是表面現象,真正的戰鬥發生在水面以下。”爺爺喘了口氣,回身去拿床頭桌上的水杯。
“韓主席”這個名字在其它城市的人聽來或許很難理解,但老濟南人但凡是提到這個名字,誰都明白它指的是誰。
韓主席當然死了,日本鬼子南下的第二年他就死在南京了,而且背着“棄城而逃、不戰自潰”的世紀罵名,死得毫無光彩。
其實,在濟南人看來,韓主席是個不錯的帥才,在軍閥混戰的年代,他給濟南人乃至山東人造福不淺,算得上是濁世中的一個清官。
爺爺同時提到日本人,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當年日本關東軍特種部隊派出頂級間諜潛伏到濟南的“刺韓”行動。
這些故事在山東史志上都有記載,其中一則給我的印象極深,那就是韓主席在五三紀念碑前親手槍決日本間諜的事,讓濟南人大大地揚眉吐氣了一回。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是和平年代,中日邦交,一衣帶水,兩國無論是廟堂之上的高官還是江湖之遠的平民,都已經將那水深火熱、你死我活的一頁翻過去了,年輕人早在上世紀末就開始“哈日”,對日本的電器、動漫趨之若鶩,早就忘記了先輩們的鮮血是怎樣染紅半個大明湖的了。
“對付強盜,要麼斬盡殺絕,要麼同歸於盡,沒有第三條路。石頭,你記住,我們夏家人走的是一條不歸路,不管前面的路多險惡,只能一步步走下去。我就要死了,你今後是夏家唯一的傳人,一定要記住,強盜不死,戰鬥不息。”爺爺一口氣喝乾了整杯水,杯子都來不及放,就急促地告訴我。
“我要給大哥報仇,爺爺,告訴我,怎麼才能給大哥報仇?”我也急了。
的確如爺爺所說,他再閉了眼,姓夏的就只剩我夏天石一個了。
“我們有魚餌,日本人是魚,只要‘神相水鏡’在,他們就自動上鉤。你不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你。記住,‘神相水鏡’是中國人的東西,絕對不能被日本人奪去。韓主席手裏還有一樣東西,去找,你要去找——天子……天子賭勝棋……找到它,那是帝王世家必須要擁有的……誰找到它,誰就能封侯拜相,封疆裂土,做大人物,做大人物……”爺爺聲嘶力竭地叫着,額頭上的青筋激凸出來,如旱地上裸露的老樹根。
我們夏家的人全都是國字臉,但爺爺的臉消瘦太過,已經變得狹長而乾癟,如一張磨損嚴重的麻將牌。
“天子賭勝棋”的名字我第一次聽說,但我為了節約爺爺的時間,不敢提問,只是在他每一次聽下喘息時,努力點頭,以示我已經記住他說的每一個字。
“韓主席是個好人,我夏家……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地轉,算計到最後,還是棋差一招。你啊,小石頭,一定要永遠記住,手相面相人相是天生的,但相由心生,相由心滅,表相決定命運,命又能改變表象,到了最後,如果不能達到‘天人合一、命相兩全’的境界,就必定命死相滅、嗚呼哀哉……這是條不歸路,但我們只有姓了這個‘夏’,就決定了要麼大富大貴,要麼斷子絕孫……”爺爺的話越說越快,意思也越來越隱晦,令我漸漸摸不着頭腦。
我不得不打斷他:“爺爺,‘神相水鏡’在哪裏?那是什麼東西?天子賭勝棋呢?是一副棋還是一件東西、一張畫?”
隱隱約約的,我感覺我們夏家的來歷沒有那麼簡單,即使現在身居陋巷、少衣少食,也必定有過去輝煌的時刻。
“那是棋,一副決定命運的棋,七王會的人拼了命也要來搶的東西。”爺爺回答。
“什麼是‘七王會’?”又一次出現的新名字讓我困惑更甚。
“七王會?”爺爺的喉結上下哽動着,眼裏忽然有了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只有我們夏家,才能剋制‘七王會’。韓主席親手給我們夏家題過一塊金字牌匾,那是‘萬王之王’四個大字,在我們夏家人面前,‘七王會’算什麼東西?哈哈,哈哈哈哈!我們夏家,乾坤在手,陰陽窺透,上看風雲天時,下看人間百脈……七王會,齊、楚、燕、韓、趙、魏、秦……五千年了,有我們夏字當頭鎮守中州,他們能翻了天?他們能翻了天?”
那種光芒,是“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人頭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大人物才會擁有的,而爺爺已經是風燭殘年,之前又從未透露過他的人生經歷,所以我看到他眼中那種光芒時,禁不住有些發愣。
“手,手,你的手!”他向我伸出雙手。
我怔了一怔,才意識到他是要看我的手掌,馬上雙掌一起送到他掌心裏。
爺爺雙手的力氣變得奇大無比,右手握着我的左手,左手握着我的右手,兩手同時收緊,攥得我的掌骨、指骨發出可怕的咯吱聲。
我本以為他要看我的掌紋,但他沒有低頭,而是向後一拉,將我的手掌緊貼在他的雙眼眼眶上。
“喂,爺爺,你幹什麼?”我嚇了一跳,而且手掌跟手腕被瞬間掰得接近九十度,疼得半身發麻。
我感覺到,爺爺的眼睛睜到了最大,眼珠向外突出,壓在我的掌心上。
之後,他的眼珠一直在勻速轉動,始終有指甲蓋大小的部位一直貼着我的掌心緩緩滾動。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爺爺在用他的眼珠給我“看”手相。
我無數次給自己看過手相,有時候對照着老宅書櫥里的手相古籍看,有時對着電腦上的手相軟件看。
遺憾的是,按照那些資料解釋,我的手相非常一般,沒有飛黃騰達的潛質,也沒有大富大貴的勢頭,僅僅只是凡夫俗子之相。
“爺爺,我……我很慚愧!”我想抽回手,免得爺爺失望,但爺爺攥得很緊,我抽了兩次,他的雙掌卻紋絲不動。
撲啦啦一陣響,我左側的窗台上突然落下一隻鳥來。
我轉頭望去,那竟然是一隻身體健壯、爪粗毛亮的貓頭鷹。
貓頭鷹是極少主動接近人類的,它的眼睛在夜間的視力水準超過人類百倍,但在日光、燈光這類強光下根本無法睜開,眼睛近乎於盲。
從爺爺話里知道,貓頭鷹叫等於是催命,所以我對它的降落感到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