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殘肢屠戮之夜(2)
“我真的姓夏。”我用力點了點頭。
稍後,他放開了我的手掌,向上仰起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着什麼人發問:“他也姓夏,他也姓夏……你們信嗎?你們相信他說的話嗎?”
我使勁甩了甩右臂,又忙不迭地抬起左手,揉着右掌掌心。
大殿頂上的青瓦“嗒嗒嗒”響了三聲,有三人從天而降,悄無聲息地落在殿門口。
“你們不信?”那男人轉過頭,對着那三人問。
那三人全都戴着口罩,大半張臉都被黑口罩遮住。
“你信,我們就信。”其中一人回答。
“你不信,我們也不信。”另一人回答。
“信與不信,都在於你。你是相術之王,我們信你。”第三人回答。
那男人仰面向上,沉思了幾秒鐘,再次開口:“那麼,你們呢?不說話,不表態,算是什麼意思?”
我也抬頭向上看,卻只看見暗影中縱橫交錯的屋樑。
蠟燭的光散漫地向上投射,那些屋樑上的雕花都變得模糊而詭異,像是鬼魅留下的符篆。
我使勁咽了口唾沫,喉嚨里彷彿幹得裂了口,剩下的唯一感覺就是火辣辣的疼。
“說話啊?”那男人催促着。
殿門口風聲一響,連續有十幾人從天而降,但只是列在那三人後面,全都沉默不響。
“他知道?”戴口罩的人問。
“我判斷,夏天成知道。”那男人轉向大哥,抬了抬下巴。
“要他說。”戴口罩的人說。
“他不肯說,骨頭硬得很。”那男人說。
“我試試。”戴口罩的人說。
我眼前一花,那第一個開口的戴口罩的人已經到了大哥面前。
大哥的雙手被反綁在柱子後面,但他猛地一聲大喝,那繩子就“嘣”的一聲掙斷了。他的右手探入懷中,掏出那把從不離身的軍刺,反手便刺入了面前那人的身體。
濟南五大區裏的年輕人大部分都知道大哥這把軍刺,歷下、歷城、市中、天橋、槐蔭地面上幾個最有名的道上大哥見到軍刺,都會給幾分面子,這也曾是最令我自豪的事,因為我是夏天成的弟弟。
我曾無數次看着大哥用擦槍油和軟毛巾擦這把軍刺,並且期盼着有一天能像他那樣,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把軍刺,也像大哥那樣,每次臨陣對敵,都能豪氣萬丈地說——“來將通名,我夏某軍刺之下,不殺無名之鬼!”
這一次,不知怎的,那軍刺轉眼間就到了那人手上。
大哥手腳不停,右腳插在對方雙腿之間,右手掏對方左腋下,使出濟南跤術里的“反手別子”。
濟南是舊中國四大跤場之一,我家鄰居沙老拳頭是正宗的濟南跤術傳人,所以大哥所用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沙家的看家手段。
“嚓”的一聲,那人倒轉軍刺,貼着大哥的脖頸一抹,一股血箭便激射出來,飆出八尺遠。
“別費事了,小毛孩子。”拿槍指着我的頭的人笑起來。
那人的雙腿一夾一扭,大哥的右腿膝蓋部位就“喀嚓”一聲折了。
“神相水鏡,給我,你就沒事。”戴口罩的人說。
他在揮手間傷了大哥的脖頸,又扭折了大哥的一條腿,後退一步,輕彈着那把沾血的軍刺,的確絲毫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裏。
聽到“神相水鏡”四個字,殿門口的人全都豎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地聽着。
我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之前確實連一個字都沒聽過,更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大哥勉強站定,鮮血沿着他的胸口淌下來,濕了半身衣裳。
“夏家,只有你知道。”戴口罩的人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哥搖頭。
我看着他脖子上倒翻開的傷口,渾身都麻木僵硬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夏家的秘密,傳子不傳女,傳媳不傳婿。你不知道,可能嗎?”戴口罩的人甩了甩軍刺,雪刃上的血珠全都落地。
“我不知道……”大哥慘笑起來。
戴口罩的人腳下一勾,大哥仰面倒下。
“夏家祖傳無敵相術,擅長以人體紋路脈絡窺見命運天機,這一次,我沿着你的紋路一刀刀斬下去,一直斬到你開口為止……”戴口罩的人喃喃低語着,慢慢地下蹲,用右腿膝蓋壓住了大哥的右臂手肘。
除了我,所有人都木然看着,不發一聲。
“叔,求求你,放了我大哥。”我毫無底氣地向面前的男人提出了要求。
這時候,我總要做點什麼,來挽救大哥的命。
男人的聲音變得更低更柔了:“只要他把東西拿出來,我就放了他,也放了你。”
“叔,我真不知道啊,我家就在大明湖南岸上,你可以去我家搜,搜出來拿走就行。求求你放了我大哥,求你了叔!”我低聲下氣地求他。
男人搖頭:“那是個秘密,只有你大哥知道。”
戴口罩的人將手裏的軍刺對準了大哥的掌心,突然發力,狠狠地刺下去。
利刃穿掌,必定痛極,但大哥竟然咬牙忍着,一聲不吭。
“川字紋,第一刀,先斷了你的山河氣脈。忍吧,看你能忍到第幾刀?”戴口罩的人像貓頭鷹一般桀桀怪笑起來。
“咕咕喵、咕咕喵、咕咕咕咕喵……”窗外,兩隻貓頭鷹突然夜啼起來,把我從記憶的深淵裏喚醒並拉起。
我一躍而起,看看監控器有規律跳躍着的心跳曲線,再看看整潔的病房,才清醒過來,明白剛剛又是半夢半憶,重溫着大哥遇害那一晚的事。
時間過得真快,十年一轉眼過去,大哥慘死的事已經成了無頭公案。
只有我記得它,也只有我,在心裏刻下了“為大哥報仇”五個字。如果這件事不了,我到死都不會閉眼。
夏家僅存的還有兩人,除了我,就是躺在對面病床上的爺爺。
床頭的病員牌上寫着爺爺的名字,他的名諱是上九下襄兩個字。
早在大哥遇害前,爺爺已經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整天渾渾噩噩,連生活瑣事都不能自理,離不了別人照顧。
我走到病床前,一瓶葡萄糖注射液還剩個底,又該換瓶了。
本來,我只需按下床頭呼喚按鈕就行,護士站那邊會有人拿新的藥瓶過來換上。不過,我現在想出去透透氣,就輕輕地開門走出去。
市立醫院的新病房樓極是寬敞,走廊頂燈光線柔和,營造出靜謐安寧的醫療環境。
這是距離我家最近的醫院,平均每年都要送爺爺過來就診三四次,要麼打消炎藥,要麼打保健葯。如果沒有市民醫療保險能夠報銷一部分費用的話,單是爺爺的住院費用就能讓我債台高築了。
我走到護士站,告訴值班的小護士換瓶。
小護士姓李,戴着大眼鏡,笑眯眯的,脾氣極好。
“唐醫生,我去給一床換藥瓶。”她向護士站後面的醫生值班室叫。
值班室的門開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年輕女孩子飄然走出來。
“唐醫生,我去換藥瓶,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李護士說。
那女孩子點點頭,等李護士拿着藥瓶離開后,向著我微笑:“是夏老先生的家屬對吧?”
我點頭:“是,病人是我爺爺,我是夏天石。”
女孩子向自己胸口垂着的工作牌一指:“唐晚。”
這是一個非常清麗的女孩子,五官如畫,身材纖細,黑髮紮成了一尺長的馬尾垂在背後,看上去既乾淨又幹練。
“值班挺辛苦的吧?我看到這個樓層好幾個病人需要通宵輸液。”我說。
唐晚一笑:“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病人和陪護的家屬。像你們,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在這裏守着。”
我有點慚愧:“我還好,沒上班,自己開着小店,時間還算自由。”
唐晚笑着點頭:“那真不錯。”
剛聊了幾句,桌子上的通話器響了,是李護士的聲音:“唐醫生,一床病人的情況有些小變化,請過來看一下可以嗎?”
我吃了一驚,馬上轉身,準備回病房去。
唐晚動作極快,幾步就出了護士站,跟我並肩趕往病房。
李護士已經打開了病房裏的頂燈,正在用電子血壓計給爺爺檢測血壓。
“血壓和心跳波動有點大,壓差也超過正常範圍——”唐晚向監控屏上掃了一眼,隨即從口袋裏取出聽診器。
“剛才我進來,病人坐起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李護士小聲說。
我有點吃驚,因為爺爺這次入院後身體極為虛弱,在沒有別人攙扶的情況下,自己幾乎無法起身,只能無力地平躺着。這些癥狀,醫生的查房記錄上都有詳細記錄。
“是嗎?”唐晚並未表現出過分的驚訝,只是淡然回應。
“好嚇人的,窗外什麼都沒有。我叫他,他也不答應,坐了一陣,一下子又躺下了,血壓和心跳都一下子升到二百多,監控器都紅燈報警了。”李護士回答。
我走到窗前去看,這是在醫院的五樓,窗外只有幾棵老白楊樹的樹頭。老樹的新葉舊枝在夜色中茁壯成長着,昭示着泉城的春天已經到來。
“的確沒東西。”我回頭告訴唐晚和李護士。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病人一直盯着窗外。剛才還有夜貓子在拚命地叫,嚇死我了,可嚇死我了……”李護士拍打着胸口,蒼白的臉色稍有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