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七）

當牡丹使勁咬着被角，雙手抓着床幫不敢呼喊出來，忍耐着疼痛生第二個孩子時，摩爾像個白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在胸前劃了多少個十字，祈求上帝饒恕自己的罪過，別讓他看着這可怕的場面，可孩子還是留戀着母親的軀體，牡丹經過一天一夜的痛苦掙扎，一個女嬰降生在小北戴的德國人辦的教堂.摩爾那藍色的眼睛因為緊張變成了兔子眼，紅得像要出血，當他看到牡丹生出帶着血的嬰兒，雙腿一軟就癱在地上，要不是牡丹提醒他給孩子剪斷臍帶，那嬰兒還和母親連在一起。束手無策的摩爾不會侍侯面前的中國產婦，牡丹產後不到七天就一命歸天。牡丹最後吼叫了一聲驚蟄，流下兩滴眼淚還使勁睜着眼。摩爾沒明白牡丹喊驚蟄是什麼意思，驚呆在牡丹屍體前。不知道過了多久，嬰兒的啼哭驚醒了摩爾，他看着床上的女兒犯愁了，這個卷頭髮白皮膚的女孩他拿着一點辦法沒有。人說急處生智，摩爾還真想起可以幫忙的“朋友”於朝海，他包好嬰兒想好了措辭，踉踉蹌蹌找到他心目中的另一個情人，這個被法國人劫持到巴黎的於朝海，聽到摩爾說有人把女嬰放在教堂門口就說：“你們教堂不是為上帝做好事嗎？這送上門的好事可該你做。”摩爾不知道於朝海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忐忑不安地說：“我沒有奶給她吃，她會餓死的。”於朝海撩開嬰兒的蓋布順口說；“這丫頭還挺俊的。”跟着就看着摩爾的眼睛。摩爾心虛的臉紅了，忙解釋說：“我剛要離開教堂，就看見門口放着個包袱，是她的哭聲……”於朝海看出這之中有故事就揶揄摩爾說：“你怎麼知道她是個女孩？你打開包袱看啦？”摩爾一聽這話臉更紅了，正在這時於連嘉的老婆進來了，於朝海說：“虎子他媽，你來的正好，人家摩爾撿到一個女孩，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閨女作孽，給放在教堂門口，摩爾說他沒有辦法。”“這有什麼難的，咱養着唄——”於連嘉的老婆說著就抱起了嬰兒，嘴裏叫着小可憐。於朝海忙對摩爾說：“咱可先說好，這孩子是你教堂的，等她斷了奶要給你送回去。”摩爾茫然了，他心裏清楚於朝海猜出了這裏的秘密，這個孩子他摩爾是甩不掉了。

摩爾回教堂馬上給他國內大主教寫了一封言辭優美的信，說明某年某月他在教堂門口撿到一個孤兒，他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女孩，希望將來能帶她一同回德國。摩爾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掩埋牡丹，他一個人不敢聲張就悄悄的在教堂院子裏挖了一個坑，他用當初從德國帶來的木箱，湊合著把牡丹的遺體裝了進去，他不敢給牡丹修個墳包以示紀念，就在牡丹的墳上面種了一棵牡丹來記住這個中國女人，他幾乎每天都到牡丹墓前對着牡丹花祈禱。

說實在的摩爾還是個有良心的神甫。

摩爾還沒清靜幾天，於朝海抱着他的女兒來到教堂，這是他第一次進這個他最不願來的地方。摩爾曾經多次邀請他來，並說明絕不跟他傳教，可於朝海不願讓摩爾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摩爾不解地看着於朝海，於朝海開口就說：“這孩子不吃不喝只是哭鬧，只好給你送回來。”摩爾下意識的從於朝海手上接過女兒，這孩子竟對着他咧嘴笑了。摩爾一陣驚顫，他突然看到手上的孩子是牡丹，他還來不及和於朝海說話，於朝海就邁開大步走出教堂。現在摩爾愁緒萬千，女兒抿着小嘴直愣愣地看着他，摩爾突然想到女兒餓了，他調好奶粉用匙子盛一點送到女兒嘴邊，這孩子馬上就張開小嘴喝了下去，眼淚已模糊了摩爾的視線，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把一杯牛奶灌進了女兒嘴裏。

摩爾給孩子取名小牡丹，他祈禱牡丹在天之靈保佑自己的孩子。

小牡丹幾乎沒讓摩爾操多少心就會走路了，她第一次長途跋涉是到花園給那棵牡丹花澆水，摩爾看着她的舉動目瞪口呆，女兒的行為更讓他相信神靈的存在。本來他以為這個孽種是上帝對他的懲罰，現在他才認為這是上帝給他送來的天使。他們父女幾乎心靈相通，聽話的小牡丹絕不哭鬧，摩爾曾怕女兒會影響他的傳教使命，但女兒的到來並沒耽誤他任何工作，他照樣千方百計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中國人的朋友，照樣去收集他感興趣的東方物件。當於朝海把義和團的後代要殺摩爾的消息告訴他時，他才萬般無奈的帶着女兒和他尋獲的大量“寶貝”離開了中國。

摩爾帶着他和牡丹生的女兒回了德國，幾十年後他的孫子小摩爾把他姑媽的來龍去脈徹底跟我抖摟個乾淨，可見老年的摩爾還是個謙謙君子，並不在子孫面前隱瞞他在中國的所作所為。

小北戴的德國教堂在摩爾走後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讓大火燒了，有人說是義和團放火燒的，有人說是天雷劈的。這兩種傳說我都相信：八國聯軍殺了那麼多人，這仇在豪俠的山東佬心裏能裝下嗎？至於說是雷電擊中引起大火也有道理，因為一個大雨的夜晚要放火也會被澆滅。跟着有人就說親自看到一個披着紅斗篷的天神拿着兩個火球丟在小北戴的山溝里——這個說法我現在也相信。我總感覺人活着時那麼神靈，死後一定有鬼魂，希望他們能報生前之恨或不解的恩情。不是有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老話嗎，我盼望它能成事實。不是還有句但求來生相聚的誓言嗎，我盼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相信每一個古老文化的每一句箴言都有道理，若不就不會一輩輩相傳，形成自己的文化體系。

教堂大火併沒有燒毀周圍的山林，連它的花園也沒受到傷害，但摩爾種的那棵牡丹花還是枯死了，聽到這個傳說我也信了，我感覺我的太姥姥是跟隨情人摩爾和他們的女兒去了，這教堂的牡丹花自然也沒有必要再活下去，要再在這廢墟上爭艷鬥氣，它也失去了國花的品質，它更證實了我的太姥姥不是個**。

王驚蟄的童年儘管家境不富裕，可他超常的智慧英俊的長相給他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機遇。這個龍年出生在驚蟄的雜種，是我教書的老爺爺的得意門生，我的老爺爺為什麼看重他？我只能猜測是蒼天的安排。而北方人說驚蟄時節一到，冬眠的各種生物都會復蘇，大概我老爺爺把王驚蟄真當成了一條龍，又生在農曆的驚蟄時分，就是個必定要驚醒的龍才，說不上將來要成個人物，為培養人才不惜任何代價地付出，是我老爺爺一生的宗旨。

老天爺懲罰了老王家對牡丹的虐待，但他的兒子王驚蟄是無罪的，所以讓一個教書先生來拯救這個孤兒，也算是老天有眼。王驚蟄得到了一般學生想不到的“小灶”教育。王驚蟄和我爺爺兩個一舉成為燕京大學的高才生，我老爺爺又拚命供養着兩個學生去留洋，等他們回國，我老爺爺已長眠地下。

我老爺爺罄盡家產供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學生，在當時曾被作為佳話廣為流傳，老爺爺臨死留下給他們寫的條幅：社稷任重。這條幅我童年還看見父親把它掛在中堂。在我外公的堂屋正牆上也掛過同樣的條幅，可惜現在我一幅都找不到了。

老爺爺對他學生王驚蟄毫無所求，儘管我有幾個姑奶奶也沒一個嫁給他，所以王驚蟄沒有成為我們家的乘龍快婿，這也是王驚蟄的終生遺恨，他曾托媒希望能娶我的任意一個姑奶奶，儘管他苦求我老爺爺成全他的一片誠意，但我老爺爺抱着一個“人心無私天地寬”的胸懷沒答應他的要求。為此事我老奶奶曾背後罵我老爺爺腦子是木頭疙瘩，她認為花那麼多錢培養個外人實在不值得。我老爺爺摸着鬍鬚呵呵一笑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