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八)
不知道為什麼人類老願意把友誼變成性的交換,我總感覺這是沒脫離動物界的一個標誌.
我老爺爺去世后我爺爺和王驚蟄都在國外,家裏按常規給立了石碑,等我爺爺和王驚蟄回國,他們倆披麻帶孝去祭奠時,王驚蟄給我父親跪着提了個他的請求,請再給我的老爺爺立一個石碑,石碑上要刻上他的名字,我爺爺徵求家族的意見,所有人都被王驚蟄的哭泣打動了,在原碑的前面又立了一塊漢白玉石碑,碑上刻了“弟子王驚蟄”的名字和我爺爺的名字並列。
他們以為石碑能永遠記載死者的功德,可沒過上一百年,這碑在文化大革命時被人用來修了橋,我想王驚蟄當年長跪哭泣的結果被毀,他在天上或地下當心痛不已。
我爺爺違背了他父親的意願答應了王驚蟄的要求,據說立碑那天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參加立碑的其他人都跑去躲雨,我老爺爺墓前只有我爺爺和王驚蟄仰天而跪不肯離開。這是誰都明白的事;我爺爺是求他父親體諒他的難處;王驚蟄是求我老爺爺給他個當後人的名分。後來王家和我們家有秦晉之好,完全是我爺爺和父親違背了祖訓,讓我父親娶了王驚蟄的女兒,又叫我的堂姑嫁給我舅舅,好像娶不起媳婦換親似的。等我長到也該娶媳婦了,老王家還想繼續親上加親,沒托媒人自己就上門來給我提親,要把我母親的侄女嫁給我。我跟母親說:“你們可要對後代負責,別這麼近親結合生些白痴。”我母親笑着說:“我還沒見過白痴什麼樣,倒想讓你生個我看看。”我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你們怎麼這麼沒有文化,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母親把我的戲言當了真,她回娘家和侄女說了我的看法,看來母親是同意了我的“觀點”,我這個表妹就和我結下了“深仇大恨”。直到現在表妹還一肚子怨氣,過春節接到她的拜年電話,她開口就是你沒生個白痴吧!我也對她毫不客氣,針鋒相對地說:“真不知道這親戚羅親戚在洞房裏你心裏膩歪不膩歪。”其實心裏後悔不迭,只能說些面子上的大話。表妹哈哈大笑:“人不就那麼點玩意、那麼點事嘛,要都像你這樣犯膩歪人都滅亡了,你不是也沒脫俗娶妻生子嗎,也沒聽說你膩歪啊。”我在這邊尷尬的只有不吱聲了,表妹在電話里又是一陣笑聲,過了一會兒她緩過氣來才接著說:“你臉紅了吧,別想得那麼多,我兒子可等着討你女兒吶!”我呵呵笑着放下電話。
我真不知道母親知道不知道她自己有四分之一的德國血統,她自己從來不提這件事,可平時看她的梳妝打扮還真與眾不同,母親不喜歡買現成的衣服,自己做肥大寬鬆的衣褲,盤在頭後邊的髮髻也和別的女人不同,當然跟她所受的教育有關,在我知道家族底細后再觀察母親,怎麼看她都像個日爾曼女人,可能她自己並不知道,但她那種死認理辦任何事都一絲不苟,絕不給自己和別人留點餘地,都是德國人的德行。有一次我和母親談起二次世界大戰後戰敗國日本和德國完全是兩個態度時,母親壓底聲音說:“無論怎麼說中日友好,這個事在中國人心裏都是個疙瘩。”當我把我知道的家事告訴她時,她一臉的詫異:“別一天到晚的胡思亂想,你是不是去醫院看看有沒有得上精神病啊!”母親不承認這個事實。
留學回來的王驚蟄和我爺爺都留在北京教書。但我老奶奶就認準一個理,說什麼也不離開故鄉,並把我父親從北平接回老家撫養。王驚蟄也跟着我爺爺的腳步走,也把自己的子女送回故鄉。但他們都重視對子女的教育,這就造就了兩個特殊的家族。等我父親和舅舅留學回國,他們也學着父輩的做法,把家固定在膠東半島,這樣他們後代就沒成為有首都戶口的京油子。有時候我和母親談起此事,母親說:“哪裏黃土不埋人?京城就那麼好嗎?我看看未必。”
自從父親和舅舅被日本鬼子殺害后笑容就再也沒有在母親的臉龐上出現,直到我呀呀學語的女兒有一天突然喊了一聲奶奶,我才看到母親那極不自然的笑容,這也難怪,她幾十年沒有的表情突然顯現出來,能不顯得異常生疏?等母親笑過後我看到她轉過臉去擦拭眼淚,我難過地哽咽着說:“媽媽,天堂里也該有笑聲啊!”母親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你相信有天堂?”我沒轍了,我還能說什麼?世界上那麼多人都以為有來世,我為什麼就不能以此來安慰一下自己的親娘,但母親從來就不要語言的安慰,她總是那句話:“來點實的!”
知道了我母親家的底細,我常回憶着舅舅,因為母親拒絕我的考察,而舅舅和我陰陽兩界,控制不了我的邪門遐想。其實這並不公平,好像只有舅舅才有四分之一的白種人血統似的,我母親不是跟舅舅一樣嗎?連我都不能算純種黃種人,再賴都賴不掉這八分之一的不純。其實我是想知道上輩的更多身世。多虧我父親去世的早,我估計他應該知道母親家族的這個內幕,所以才那麼厭惡地窨子。父親每天把自己關在他那個學科的探討上,也可能他認為閑事知道得越多越沒有意思,所以他始終帶着一分美好的童真。父親不能在大學裏教授學生,已是憤恨難平,看到日本鬼子在故鄉橫行霸道他真得無法忍耐了。那天,鬼子抓了一群中國婦女,老的七十多歲,小的只有五、六歲,喪心病狂的狗雜種竟撕光所有女人的衣裳,強逼她們圍着火堆轉圈。我父親聽到這事氣得渾身發抖,他出面找鬼子的軍官,罵他們慘無人道是畜生。鬼子官說本來聽說你是個大知識分子不想殺你,你竟找上門來送死。說著一群鬼子就舉起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