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換日神盜
一。
辰平王二十年的春末,是一個辰國史書必定會大書特書的時節。
二。
寒食節將至,何允晟來我家裏過寒食,我、夫人和他坐在一桌上吃吃喝喝,打趣打趣,很快過了半個時辰。酒過三巡,我瞧他喝得眼睛都眯縫起來,嘴上也開始扯一些有的沒的。秋茗送了新燙好的梨花酒來,夫人起身斟酒,何允晟看了她一眼,道:“我和你說,冬葵,周彧藍小時候可好玩兒了…”
我心說何允晟這廝和我一起長大,知道我小時候不少糗事,趕緊捂住夫人的耳朵:“非禮勿聽非禮勿聽!”轉念一想,何允晟大概有事和我說,於是對秋茗道,“更深露重,送夫人回去休息。”
“這才幾時,我哪兒睡得着…”夫人皺眉。
“你昨兒說看上的桂花閣的胭脂,所有你喜歡的色號,我都給你買一份,還有額黃,我給你買…二十片,你回去休息,好嗎?”我笑道。
夫人一臉不情願,但是因為我開的條件太過誘人,她不情願地回去了。自從陳立夏救了她之後,她身體更加好了,精力充沛,白天逛街,晚上還拉着我、六姐八姐打麻將,大概是以毒攻毒起了作用。
何允晟見夫人和秋茗走遠,湊到我身邊道:“彧藍,我和你說件大事兒。”
以往何允晟每每有“大事”,都是在子夜樓,或者賭場花得沒有了錢,又想出去花天酒地,問我借錢,我已有了經驗,喝了口酒,乾脆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俗不可耐你真的是俗不可耐。”何允晟一副“你這個大俗人我真懶得和你講話”的樣子,完全忘了他先前到底軟磨硬泡問我借了多少錢,“你有沒有聽說,最近戊城出了怪事兒。號稱戊城最牢固、最安全的唐氏錢莊失竊了。”
“唐氏錢莊?是不是就是戶部尚書唐大人家的錢莊?唐氏錢莊不是和朝廷有貿易關係的錢莊啊嗎?兵部怎麼不派人好好守着?…等等,你是不是讓我把錢存在那兒來着?!我的錢少了怎麼辦?!”我拍桌而起。
“放心,放心,”何允晟用手壓在我肩膀上讓我坐下,“錢是一分沒少,但是唐掌柜高價買的伍墨的畫丟了。”何允晟眯起眼道,“而且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據說失竊的地方,小偷很瀟洒地寫了「極樂」二字,你說好玩不好玩。”
“不好玩。”我扁扁嘴,不過聽說錢沒丟,心裏長出了一口氣。
“別急着下結論啊,還有還有呢。”何允晟挑挑眉,“這小偷啊在戊城連續作案,不少大人都中招了,最詭異的是,連御文王都中招了,御文王很生氣,鬧到陛下那裏,陛下責令李大人七日內必須破案呢。”
“還敢偷御文王!”我驚訝,“太厲害了!做小偷就是要有點志氣,不然算什麼好小偷?”我頓時對這個人來了興趣,調整了姿勢,興緻勃勃地看着何允晟,等他繼續講。
何允晟清了清嗓子,換了個姿勢,一臉正經地看着我,“彧藍。”
“說!”我睜大眼睛看着他,興奮地我。
他突然笑了,小心翼翼問道:“我家其實也被偷了,你能再借我點錢么?”
我一下子愣住,罵道:“滾滾滾!送客!”
把何允晟轟出去之後,我就尋思着,上次李大人幫了我一回,這次要不我也幫幫他?而且這事兒國師一定也會叫我參與,與其明兒早朝之後被留下來交代,不如自己主動去。
如此想着,我就出了門。
我還沒走到宮門口呢,就看見御文王的車輦來了。
辰國除了國師,御文王是最難以捉摸的人,我不敢怠慢,下了車給他行禮,御文王見了我,冷笑一聲:“原來是仲謀。”
去年年宴,辰王命禮部尚書——也就是我三哥周彧青出題考眾官員,考到我的時候,三哥故意給我放低了難度,問“孔子字什麼”,人人都知道是仲尼,偏我和孔子犯沖,我回答了個“仲謀”,後來工部尚書葉書駱替我打圓場,說身為丞相得像孫權一樣有勇有謀,所以我才這麼說,只是口誤。不過這個錯誤被御文王逮着不放,他乾脆也不叫我名字了,成天叫我孫仲謀。
不過,辰國旅遊須知第一條,無論御文王怎麼罵你,絕對不要反駁。因為你一旦反駁,御文王會繼續反駁你,然後說得你無地自容,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
我磕頭:“是,不知御文王怎麼來了。”
御文王沒回答我,又是冷笑一聲,走了。
待他走了我便起來,嘀咕道:“真是奇怪,他不是平日裏巴不得不要來宮裏么,今兒太陽打南海里升起來了?…是了,御文王家裏被偷了,不知道偷的什麼東西,御文王這麼生氣。”
想着我也趕緊走進了太一殿,果然御文王是為了這事兒來的。刑部尚書李大人已經跪在那兒了,國師不在。坊間傳言,御文王和國師合不來,御文王發生了這檔子事,國師估計在紫金閣里幸災樂禍呢。
“哼,寫什麼極樂,書讀得少不說,字還那麼丑。”御文王冷笑,“難道他想模仿‘殺人者武松’?沒文化,粗鄙,粗俗,粗略。”
想必平王先前已經聽御文王抱怨不少次了,這會子也很乏,歪在龍椅上,擺擺手道:“總之,李愛卿,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臣領旨。”
退下后我就去找了李大人,李大人愁眉不展,我笑道:“前兒千里江山圖的事兒李大人就忙得焦頭爛額了,還沒休息多久又來個小偷的事兒,真是辛苦李大人了,能者多勞。”
“自我上任起,就沒個好覺睡,我也習慣了。”李大人笑起來,黑眼圈更深了。
“辰國境內大小事,都在我管轄範圍內,再者上次千里江山圖事件,我欠你一個人情,這回我自然是要來幫幫李大人的。”我道,“我家馬車就在外面,李大人不如和我一起坐馬車去刑部司法衙門吧。”
李大人想了想,朝我拱手道:“那就辛苦相爺了。”
刑部。
李大人把事兒和刑部侍郎說了,刑部侍郎就開始分配任務,分城區搜索。我注意到第一小隊的隊長是上次見過的倪酴醚,他和隊員說了兩句,飛身就跳出窗不見了。
倪酴醾是前年入的刑部,我聽說甄英考試的筆試他考的一般,但是他的輕功非常好,據說和辰國目前的輕功第一大盜摘月不相上下。所以破格入了刑部,這幾年跟着李大人勤勤懇懇,名氣也在百官之間傳開了。
李大人見我看着倪酴醚離開的方向出神,就道:“倪酴醚啊,三國之亂來的辰國,孤身一人,踏實肯干,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我們刑部啊是朝廷有名的單身部,本想着寒食節大家一塊兒吃一頓,結果碰上這檔子事兒。”
我聞言忙客套了幾句,心說是啊,連寒食節也不讓人好好過,知不知道辰國公務員上班很累啊?
接下來幾天,戊城各大官員家裏持續失竊。每次刑部的人趕到時,那賊都已經留下他那瀟洒的極樂二字逃之夭夭。這追來趕去的遊戲,他與刑部一玩就是半個月。
而李大人差點愁成小老頭。
“每次都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我實在想不通。”李大人皺眉道,“倪酴醚輕功那麼好,怎麼會抓不到那個賊?難道是大盜摘月?”
“李大人莫急。”我道,“摘月向來是不喜歡來戊城的,一般都在他故鄉廢丘城附近活動,而且摘月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辰國大盜摘月,雖說是盜,卻盜亦有道,做過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再說。
“怎麼不急?陛下先前定的十日,已拖到半月,再不破案,我頭上這頂帽子怕是保不住了。”李大人道,“不過我叫人去取了留在現場的墨樣來,翰林院劉大人說是羽州墨,但是羽州墨雖名貴,用的人也不在少數。”
“這賊還用羽州墨,挺有情調。”我來了興趣,我打小喜歡古玩字畫,覺得甄英考試還不如研究金石古玩來得快活。小時候我和何允晟偷了錢去東市買畫,我買畫像和戲本子,他什麼都買,也悄悄買過春宮,還逼着我和他一起看,說是犯罪也要一起犯。
“羽州墨有御墨,也有尋常人家用的墨,御墨也是有區分的,這我還是認得的,不如拿來我瞧瞧。”我想了想,道。李大人以一副懷疑的眼神看看我,不過料想我紈絝之名早傳遍辰國,李大人估計也有耳聞,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於是叫人取了墨樣來給我。
我取了墨,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有檀香,“這是前兒獻給羽州進貢的御墨,陛下賞了御文王一份,賞了我一份,我那份給了國師。陛下喜歡檀香,所以進貢給陛下的御墨就做成了帶檀香的味道,這是陛下專用的,不會有第二個人敢用,既然是這樣,那就是這個賊偷來的。”我看了看拓下來的賊的字樣,嘆氣道,“這麼好的墨,寫這麼難看的字,可惜了。”
“聞聞就能聞出來?”李大人對此深表懷疑。
“我小時候還吃過墨呢…”我笑笑,小時候進貢御用的羽州墨還很少,那時候我們都買卯國出口的兔城墨,兔城墨本也不是什麼稀奇的物件,只是後來兔城打仗,兔城不再產墨,這才名貴起來,為了買一塊兔城墨,小時候的我把我爹給我的玉賣了買墨,被我爹知道,直接把墨往我嘴裏塞,罵我敗家子。
過了兩天事情還是沒什麼眉目,我終於坐不住了,直奔紫金閣去找了國師。紫金閣里熬着葯,煙霧繚繞中國師正在嗑瓜子,此番景象着實讓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國師如此天才,生活竟如此不拘小節…
國師好像已經知道我會來,招呼我過去嗑瓜子,我坐到國師身邊,拿起瓜子,心不在焉。
“最近好像不開心?”國師不愧是人中龍鳳,嗑起瓜子來也是人中龍鳳,快准狠,舉止優雅,帶着一股仙氣,“我也納悶兒呢,這都半個月過去了,刑部還沒抓到人,倪酴醚的輕功我是知道的,連他的追不到的人,還有誰能追到?你說呢?”
國師笑得奇怪,我下意識去揣摩國師剛剛說的話,想了半晌,我突然開竅了:“我知道了!”
“哎唷,知道就知道,叫這麼大聲做什麼,老人家心臟不好。”國師皺眉,“知道就去吧,改明兒過來給我剝瓜子。”
“知道了!”
三。
是夜,子時剛過。
我睜開眼睛,見夫人還睡着,悄悄爬起來,給夫人被子上又加了件衣服,穿上大衣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入夜了,我也不想驚動百姓,就沒騎馬,從相府後門出去,跑着去西市。
何允晟早在西市口等我了,穿着他風騷的紫貂裘衣,哈着氣,冷得直跺腳。見到我,何允晟不滿道:“大半夜的,叫我幹什麼?”
“老七,和你商量樁買賣,你不是沒錢了么,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借你錢。”我怕條件不夠,又道,“想借多少借多少。”
“好好好,有錢一切好說。”何允晟聽到錢,眼睛都亮了。
我給了他一個地址,湊到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他剛開始一臉不情願,我只好請錢來說話,從懷裏掏出幾個金錠遞給他,他立刻變了臉色,笑嘻嘻道:“保證完成任務。”
於是過了一刻鐘,我們倆就做賊似的地躲到人家牆角,聽裏面動靜。
“你先上屋頂,我摔杯子你就下來抓住他。”我道,“一定要抓住了!不能讓他逃了!”
“成,但是你還得借我點錢。”奸商何允晟再次和我確認他的報酬。
“沒問題,還附贈一個女朋友。”我拍拍胸脯保證。
何允晟點點頭,飛身上屋,而且沒發出一點聲音,伏在屋頂上沒動,我仔細瞧竟也看不出來他在上面,心說這貨武功果然很高!還裝三腳貓功夫騙我!
我準備了一下情緒,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倪酴醚從裏面探出頭來。
“相爺?”他看到我有點驚訝,“更深露重,請丞相裏面請。”
他也沒問我為何而來,只是給我倒了茶。我剛坐下,接過茶,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也坐下準備和我說話。我接過茶,一口也沒喝,就摔在地上。
“丞相為何…”倪酴醚話還沒說完,突然警覺地彎腰一滾,何允晟破頂而入,就着他的方向使勁一偏,速度不比倪酴醾慢,我從來沒見過何允晟那麼靈活,不過…我好像聽見他閃了腰。
倪酴醚輕功確實不錯,不過屋子太小,他沒法施展輕功,何允晟的師父畢竟是當年的暗衛首領范騁愈,我相信對付倪酴醚還是綽綽有餘的。果然,何允晟二指朝倪酴醚戳去,倪酴醚下意識一躲,何允晟另一隻手已經準備好了,立刻把他制服了。以防萬一,我讓何允晟把他綁在柱子上,還把手給綁起來了。據說神盜都有能自己解開繩子的技能,所以我特地從刑部借來了夾手的鐵器。
“你認不認罪?”我坐在椅子上,何允晟站在我後面,特別像黑社會的老大在審問叛徒。
“我何罪之有?”倪酴醾靠在柱子上,臉上毫不慌張。
“戊城失竊二十餘天,加上御文王的墨,你已犯了死罪。”
倪酴醚挑挑眉,沒有講話。
沉默持續了很久,何允晟有些不耐煩,公報私仇地踹了踹他,問:“你到底認不認?”
“我認。”他突然道,“確實,這二十天,所有的事都是我乾的。”
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疑問卻越來越大:“李大人那麼看重你,你踏踏實實跟着他干,俸祿也不低,再過個幾年刑部侍郎的位子不就是你的了?你為何要犯這樣的罪?”
“我不為別的。”倪酴醚淡淡道,“我只是喜歡。”
“喜歡什麼?”
“喜歡偷。”倪酴醾咧嘴笑,“喜歡看你們被我騙的樣子。”
……
我真的沒見過這麼惡劣的人。
我和何允晟連夜把他送到了刑部,交給李大人處理。我只知道後來倪酴醚被判了終身監禁,關在辰國最嚴酷的水牢裏,不過刑部一直沒問出極樂到底是什麼意思,好在東西都回來了,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後來何允晟狠狠敲詐了我一筆,還要走了我家一個漂亮侍女。
四。
辰國的史書上會記下這麼一筆,有這麼一件奇事,戊城失竊,追捕半個多月也追不到的神盜,其實,就是追捕之人他自己。
辰國就是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