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烏屠城
一。
平王二十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鬧騰了一個春天,立夏剛過,辰國的氣溫就一路高升,水卻不見落下。一天早上起來,秋茗給我穿衣的時候說,今年怕是要大旱了。
二。
今年的太陽十分可怕,連天烤着大地。由於太熱,我在路上,覺得眼前的空氣都扭曲了。每天剛到卯時太陽就出來了,去上早朝連燈也不用掌,下了朝回來剛過辰時,已經是艷陽高照,我坐在馬車裏,邊上放着冰塊兒,秋茗給我扇着扇子,我還是覺得自己熱得要變成蒸汽飛走了。
回到相府,家裏的情況也非常糟糕。夫人畏暑,七哥身子弱,也受不了烤,因着天氣熱,六姐八姐都沒有食慾,瘦了不少;連平日裏活蹦亂跳的五哥,也終日懨懨的,靠在床上一動不動。於是這幾日丞相府的冰塊成了最大的開銷。往年每年冰塊都是先往我家送,今年冰塊需求量大了,往家裏送的冰塊也少了,一家子人叫苦不迭。
這兩天我府里已有了不少中暑的,何允晟也難得地好幾日不來找我,聽說中暑了在家刮痧,不想出門;昨兒我讓秋茗上街去杜家酒館買些酒來,秋茗回來說酒館關門兒了。宮裏的情況就更不好了,小香公主初春身體才好,這會兒又中招了,平王也有些暑氣,御文王已經好幾次早朝告假不來了,於是早朝就減到了一個禮拜一次。
我們都盼望着天上趕緊下雨,可是天上這太陽倔強得很,巋然不動,高高地掛着,每天準時在我們頭上報道。而且半個月來,連個悶雷都沒打過,不見一絲雨飄下來。為了避暑,東西兩市大多商家都關門兒了,聽說不止是戊城,整個辰國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大旱里,街道上沒有人,田裏沒有農夫,河裏沒有漁民、沒有魚、也沒有水。儘管國家做了很多措施,但是曬死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戶部尚書唐大人隔三差五就往我家送人頭數。
我眼瞧着文書在我書桌上越堆越高,狠下心,放開冰塊,道:“秋茗,備馬,去紫金閣。”
遇到這樣的天災,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去求助國師了。
紫金閣僻靜,加上在宮裏,我以為會涼快些,想不到屋裏更加熱,秋茗在後邊給我扇扇子,我還是覺得熱,自己又拿了把扇子不停地扇。國師也難得地沒有畫畫,也沒有嗑瓜子,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我瞧國師額上也有汗珠,心裏暗服國師的淡定,嘴上道:“國師,你看這該怎麼辦?這樣旱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叫禮部準備祭天求雨?”
“你去問過欽天監了么?”國師沒有睜開眼睛,淡淡問道。
“問了,我問了,欽天監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大旱,辰國上次這樣全國面積的大旱還是靈王時候。”我摸了摸茶壺,是涼的,趕緊倒了一杯喝下肚,又倒了一杯。
“靈王年間…是了,靈王那年春天修了浮屠塔,夏天就大旱了,死了好多人,我現在閉上眼睛,還能感覺到那年的熱氣。”國師睜開眼道。
“國師,我看您感受到的是今年的熱氣吧。”我道,“那次到底是怎麼解決的?”
“辰國有名的得道仙人紫徽真人聽說過么?”國師也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起來。
“紫徽真人誰不知道?我們從小都是聽着紫徽真人的故事長大的,他是睿王年間於姑洗山得道,後來雲遊四海,留下不少傳說。”我一個激靈,“您是說當年是紫徽真人擺平的?”
“不,當年過了立秋,天就下起了雨,我說紫徽真人的意思是,紫徽真人有個徒弟,叫陳鸞,就住在姑洗山上。”國師也拿起另一隻茶壺給自己倒茶,“今年的旱勢比當年還猛,祭天求雨是沒有用了,而紫徽真人常年在外雲遊,蹤跡難尋,而陳鸞得道多年隱居在姑洗山,現在這個情況只能請她出山了。”
“紫徽真人還有徒弟?”我猶豫道,“既然隱居多年,陳道長會樂意出山么?”
“辰國有難,陳鸞身為辰國人,必定會出來相助。”國師語氣平淡,卻說得斬釘截鐵,我懷疑國師當年和這位陳道長有過什麼約定。
“就算陳道長會來幫忙,那我怎麼找她呢?”說話間,我又喝掉了幾杯水。
“陳鸞是陳家族人,哪個陳家不用我說了吧,你上次不是送了那個什麼陳立夏一個人情么?你叫他去找陳鸞就行了,陳家有人可以找到陳鸞的。”國師眯起眼道。
我臉上一熱,果然千里江山圖的事情沒有瞞過國師,他什麼都知道。不過我心裏又有了疑問,國師久居深宮,從不出門,怎麼會什麼事都知道?既然國師什麼事都知道,為什麼他什麼都不做,都是吩咐我去做?
“茶涼,喝多了鬧肚子,別喝了。秋茗,給你家主子牽馬去。”國師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想睡會兒。”
我從紫金閣出來就在想陳鸞的事兒,陳氏家族確實是辰國的大族,從建國起就住在辰國,各行人才輩出,醫學方面,陳家祖上在太醫院,寫了不少醫書傳給後代;經商方面,辰國首富陳寒食就是陳家人,手握戊城六成房產,其餘城市的房契更是數不勝數,聽說陳寒食在卯國也有房子,還是小別墅;修道方面,我今兒知道有這麼個陳鸞道長,心說敢情這些厲害的人物都是親戚。
那怎麼陳寒食那麼有錢,陳立夏就那麼窮酸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就到了相府,差人去請陳立夏,自己在府里冰塊邊扇着扇子等,途中五哥來看了我一次,給了我一根紅果冰棍兒。
過了好一會兒,夥計才領着陳立夏來了,夥計已是滿頭大汗,陳立夏卻一點汗也不出,臉上也沒有汗,看得我咋舌。
“我體寒,不怎麼出汗。”看出了我的驚訝,陳立夏解釋了一句。
我心說真是叫人羨慕的體質,抓到府里當制冷機也不錯。
“我有事求你,”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你們族裏有個得道的高人叫陳鸞,住在姑洗山,國師說你們陳家有人能找到她。現在必須請她出山,你也看到了,再這樣下去,辰國要曬死一大半人了。而且伍墨體虛,你熬得過,她熬不過。上次千里江山圖事件,你不是說欠我個人情么,這也是救天下人的積德的事兒,就拜託給你了。”
陳立夏似乎身體也不是很舒服,不過還是應下了,而且辦事效率很高。今兒下午他就領着陳鸞來了。陳立夏領着陳鸞出現的時候我就覺得兩陣陰風吹來,不自覺抖了一抖。
先前國師和我說陳鸞陳鸞的,我一直以為是個男子,今日一見才發現這位陳鸞道長是女的,而且長得很高,確實仙風道骨的,奇怪的是,跟在陳道長後面還有隻仙鶴。
“陳道長,辛苦了…呃?鳥?”
“失禮了丞相。”陳鸞看了我一眼,對身旁的仙鶴道,“金烏,行禮。”
那鶴叫了一聲,不情願地沖我低了低頭,我總覺得它好像冷笑了一下,一定是我看錯了,鳥怎麼會笑呢?怎麼可能會笑呢?而且這鳥叫什麼不好偏偏叫金烏?在辰國,太陽的別稱就叫金烏,而天上那個金烏已經快燒死我了。
“免禮。”我立刻笑臉相迎,示意秋茗上茶,“這鳥懂人話?”
“不過比平常鳥通點靈性。”陳鸞微微一笑。
“不愧是道長的鳥。”我立刻拍馬屁,那金烏低鳴了一聲,對我的讚揚表示不屑。
話不多說,休息了一會兒,我立刻就帶她去了紫金閣。
我見了國師要行禮,這是辰國的禮數,我沒想到的是陳鸞見了國師也行了鞠禮,我有些奇怪,陳鸞和國師非親非故,而且她隱居姑洗山,也不需要對國師行禮啊。難道國師已經厲害到連隱居的世外高人都要和他行禮的地步了?還是國師和陳鸞真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去……?不行了……不能想了……
國師還是和以前一樣,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放在面前,抬起手示意我們起來,標準的教書先生范兒。國師也沒有廢話,直奔主題:“陳道長有何高見?”
“不過是旱魃作祟,我可以解決。”陳鸞講話的時候沒有看國師,專心地給鶴梳理羽毛。
“旱魃?《詩經》裏說的長得像小老頭的怪物?”我道,“旱魃一出天下旱,我以為只是寫寫的,難道是真的?”
不過我轉念一想,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我面前好好地坐着嗎?國師為何不老不死一直是辰國一個未解之謎。我爹曾經說過,他三歲起就跟着國師,一直到三十三歲,也沒有見歲月在國師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國師是睿王年間的人,算算到現在也快兩百年了,國師到底是如何保持不老不死的?
我又看看陳鸞,我查了陳氏族譜,陳鸞是靈王十二年出生的,照理該是陳立夏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姑婆,可是看起來比陳立夏還年輕,不過畢竟陳鸞是得道的人,而且還是紫徽真人的徒弟,這也很正常。
兩個上百年沒見老的人在我面前坐着,還有一隻聽得懂人講話的仙鶴,我還有什麼好懷疑旱魃的真實性的呢?
“旱魃尋水源,只要將它引出來我就可以抓住它。”陳鸞說得很簡單,“請丞相在戊城菜市口為我架台,如何抓捕我自然有數。”
三。
陳鸞道長說修台,就必須修台,我即刻就差工部尚書葉書駱去辦了。但是要命的事,必須用水來引旱魃。於是葉書駱就運送了大批水源過去,但是戊城本來就沒有那麼多水,調了周邊村鎮的儲水也不夠,只能到各個官員家裏搬冰塊。
為此,我夫人痛不欲生。
“彧藍!你叫叫道長抓我吧!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冬葵,冷靜,冷靜。”眼看着他們把丞相府的水和冰塊運走,夫人氣得跳腳,我雖然心裏也痛得很,表面還要裝出淡定的樣子,而被我箍在懷裏的夫人還用爪子撓我,讓我身心備受折磨。
“我!要!喝!水!”夫人吶喊,“我!要!冰!塊!”
我拗不過她,就叫住了葉書駱:“書駱,你給我家留點水成嗎?”
工部尚書葉大人看也不看我一眼,“丞相,請以身作則。”然後他手一揮,水都運走了,冰塊也運走了。
“周彧藍,沒有水的愛情不過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沒了。”夫人幽怨地看着我。
我不敢看她,硬着頭皮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滾!”
大動干戈,檯子總算是搭好了,水也足夠多了。
知道陳道長要來除旱魃,不少人都擁到菜市口來看熱鬧,道長以會誤傷為理由,讓圍觀人群在檯子外二十米讓開了一大塊空地,都由兵部派人攔着百姓。我因着是朝廷官員,還佔了個看熱鬧的好位置,人海中的空地,只有陳道長和她的金烏。
金烏站在檯子的水池邊,喝着我們的救命水,還理了理羽毛,好像在水裏照它的樣子,臭美得不行,飽受缺水摧殘的何允晟見此情景嚷嚷着要吃鳥肉,還好夫人反應快,把手上的銀鐲子摘下來在他脖子後面颳了兩下痧,疼得何允晟直叫喚,不過瞬間出了痧,去了火氣的何允晟就安靜下來了,夫人卻有些嫌棄手中的銀鐲子了,轉手就交給了秋茗。
我的位子離道長近,迫不及待地問道長:“道長,可以開始了嗎?”
“不急,要有耐心,魃這個等級的殭屍近乎成魔,有些難對付。”陳鸞擦拭着她的劍,對我道。
“那怎麼辦?”
“沒事,我對付得來。”陳道長笑笑。
話音剛落,詭異的鳴叫響起,“它來了。”陳道長突然嚴肅起來,金烏也飛了過來,仰天長嘯。
伴隨着一陣惡臭,從一邊飛出一隻醜陋的怪物。
“旱魃。”國師站在高處,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拿着扇子扇着。
夫人立刻縮到我懷裏:“好醜!真的好醜!”
菜市口的百姓們都尖叫起來,大家都是飽受缺水摧殘,看見旱魃的真容,又恨又怕。
只見金烏厲聲尖叫,飛起來用爪子牢牢勾住旱魃,旱魃怪叫一聲,用力掙扎,想要掙脫金烏,卻無濟於事,金烏的爪子十分用力,旱魃發出陣陣慘叫。
金烏張開翅膀的時候我不由得驚嘆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丫一臭美的仙鶴長得還真好看。
“你這孽障。”陳道長拔出劍來,念了兩句咒語,旱魃四周就起了大火。金烏仍然死死抓住旱魃,好像怕他亂跑傷到百姓,金烏好像並不怕火,在火里燒得它翅膀都呈現金黃色。那火燒着旱魃,旱魃痛苦地慘叫。
我們都看呆了,屏住呼吸不敢說話。
火足足燒了一刻鐘才熄滅。
“它死了。”陳道長收了劍,給金烏理了理羽毛,我眼尖,發現金烏翅膀尖的羽毛成了金黃色,“日後若是有人死了,墳頭不可潮濕,必要干土下葬,不然一百天後必然變成旱魃。”
我後來回稟了平王,陳道長卻什麼封賞都沒要,帶着金烏就回姑洗山裡了。
“辰國命不該絕,我不過是行天命罷了。”陳道長丟下一句神神道道的話就消失了。
當晚辰國便下起了大雨。先是戊城,然後各地都開始打雷下雨,足下了三天。
後來辰國百姓感陳道長大義,給她建生祠,連金烏也沾了光。辰王命人用金造金烏雕像立在央日宮門口,後來幾十年,辰國再無旱災。
四。
我信道長,願辰國國祚長久,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