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紅挽番外
紅挽的心情不好。
撅着小嘴站在窗前,任陽光灸曬,不肯進屋裏去。
胤禛坐在裏面,時而悄眼打量,復又看回桌面鋪陳的潔凈紙面。
“進來。”
他突然發聲,嚇到窗外的小女兒,拍着才剛有了些曲線的小小胸脯長舒一口氣,似嗔似怨,“阿瑪真是,嚇了挽兒一跳。”
他一哂,拾筆懸於腕,定了許久沉聲又道:“快進來。”
紅挽蹭地跑到門邊,吱吜一聲輕輕推開,囁手囁腳移進去。
胤禛只當未見,由着她繞到身側,猛地捂住眼睛半伏於肩背,“阿瑪,猜猜挽兒是誰?”
置了筆,他猶疑片刻,“弘晚。”
“才不是呢,再猜。”
“猜不出了。”
紅挽不依,“笨,都說了猜猜挽兒是誰,自然是挽兒,阿瑪故意的,不算,再來。”
胤禛搖頭而笑,摟她坐到腿上,敲了敲桌面,“今日的字可是習了?”
“自然,一早兒便寫好了,阿瑪忙忘了。”
他拿她沒有辦法,盡人皆知他最疼她,可着勁兒疼。
紅挽想起方才心中事,又變得沉默,耷拉着腦袋抵在他胸前,懨懨地說:“阿瑪,你可曾夢見過額娘?”
這是禁忌,父女倆素來不提,只除了話中人才剛離去的那段時日。
他盯着她探看,她幽幽說道:“二弟昨兒個夢見額娘了,彩依說他都哭了,夢裏一直喚着額娘。”
胤禛沒有接口,兩雙神似的墨黑瞳眸彼此對望,接連嘆息。
他揉着她的發頂,她偎在胸前更形安靜,說出口的話隨着呼吸直刺進他心底。
“挽兒從未夢見過額娘,從未,不管挽兒白日怎樣想念,額娘就是不肯來見挽兒,是不是挽兒做錯了什麼,惹得額娘生了挽兒的氣,所以才走了?”
“沒有,挽兒沒做錯什麼,你額娘想你得緊,她只是暫時離開一段時日,過些天就回來了。”
驚醒,方知是夢。終是夢到親人,仍是阿瑪,未見額娘。
此時分,怕是額娘也在想她念她吧,如今,離家遠行的人換成了她,留額娘在府中。
幼時,總覺時光漫長,長得看不到未來,終是長大了,才發現何謂白駒過隙,快得如指間沙,根本握不住。
對,指間沙。
曾經她也不懂,現如今見得多了,親手抓握過,方知何物。
赫德背光而立,站在艙門外,藍天白雲不及,周身像是渡了層金,修羅似的。
紅挽以手擋光勉力站起,腿腳酸麻支持不住跌坐回去,腰背撞上木箱。疼!抬着手要他來扶,等了許久,終是伸了只手來,她一把扣住手指,猛地站起,摔到他身上。
男人不怕女人,年長又見慣生死的更是,何況是個小姑娘。
彼此對望着看了半晌,紅挽撲哧一笑,說起話來又急又快帶着少女特有的嬌氣勁,“你看什麼?這麼沒禮數。”
他據實以告:“你長得很像你額娘,笑起來也像。”
“不應該?”紅挽不以為然,順手推開他走出去,終是大大方方地踩上甲板,雙手一撐就跳上扶欄。
赫德瞅着她像只小猴子似的靈巧,偏頭望向海平面,“像,也不像。”
“那是自然,我還像我阿瑪呢。”紅挽坐上扶欄,與他平視,托着腮認真打量,“你呢?你阿瑪和額娘什麼樣?你像誰?”
他沒理會,看了她一眼移開視線,不輕不重地說:“下次不要再藏在船上,我不說第三次,你的運氣也不會每次都這麼好,萬一死在船上,我沒法跟你額娘還有弘暉交代。”
“你怎麼從來不提我阿瑪?你喜歡我額娘?額娘喜歡你么?”
她分明笑着,無所謂似的說話,偏偏緊盯着不放,像是在守衛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他轉身便走,嘴角的輕微扯動令她不滿,一把扯住衣袖向前摔過去。
雍王府的寶貝哪裏受過這種忽視,趴在甲板上不肯起來。疼得厲害,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恨恨地瞪視漸行漸遠的背影。
“送我回去!”她突然大喊。
哪裏還有人影,只有海鳥快速掠過的痕迹,帶着嘶鳴。
背後一聲笑,害她更是羞惱。
易安的笑聲愈近,停在她肘邊俯身說道:“你當他不想送你回去?太遠了,不能為了你耽誤行程。要不,你游回去?會游泳么?你額娘游得很好,你阿瑪會游么?”
紅挽騰地坐起來瞪視,嚇了易安一跳,乾笑了兩聲摸摸鼻子,“我沒騙你,如果你再這樣突然出現在船上,我保證——下一次他會把你扔到海里。”
“那我就光明正大上來,這是我們家的船,你們不過是我額娘和大哥雇來的船員。”
易安噝了一聲,上下打量她一回搖着頭樂,“小姑娘,你搞錯了,這是赫德的船,不是你們家的。”
“什麼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易安頓了頓坐在她身旁,指着天上連成一大片的白雲說:“你猜,這些雲彩原本是幾塊?分得清么?不知怎麼就聚在一起了。”
紅挽笑得輕蔑,毫不掩飾,“搞這麼玄幹嘛?你學我們的話學得着實不錯,但你不懂彩雲易散?沒準哪天一陣風吹過,散成更多塊,散得連你自己都找不回原本的形狀。”
“年紀不大,懂得不少。”易安無所謂地靠向船梆,閉着眼睛沐浴陽光。許久,又說:“找個地兒自個兒獃著去,在這船上要會安排自己,不然可要悶死你這金貴格格了。”
一路上數不清多少天,白日黑夜都過亂了,紅挽正是無趣,蹬了蹬易安盤着的腿,催道:“你別睡,跟我聊聊,講講船上有趣兒的事。上回就被你們趕下去了,難得這回能留下,帶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和你額娘還真是不一樣。”易安嘆了口氣睜開眼,示意她一併站起大步向前,“你額娘是不得不走一心想回,你倒好,有家不回偏要往外跑。”
紅挽緊跟在後面,歡喜得像某種善於蹦跳的小動物,嘻嘻地笑着:“那是自然,我阿瑪在家,額娘自然要回去,我不一樣,了無牽挂。”
話音未落,鼻子一酸,眼淚噼啪往下掉。
紅挽突然就害怕了,捂着鼻子往後退,強迫自己站住,瞪視站得筆挺如牆一般的男人。
赫德根本不看她,命令似地說:“回到船艙里去,現在。”說著,抽出柄劍來,陽光一照銀光閃耀。
更快的,巨型的鐵勾划著一道道光現於半空,噹噹數聲扣住扶欄。
紅挽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只看見突然出現的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推開她的剎那,那柄握於他手中的長劍揮向小臂般粗的繩索,切割開大半。
數條繩索,不斷有人向上攀爬,數不清似的。所有船員都在奮戰,有條不紊。
爬上來的人被他輕易逼退下去掉落海中,又有新的人爬上來。
紅挽沒經過這種場面,不是不怕,被他護在身後小心觀看,發現就連愛玩笑的易安都是高手,身前的人更是從未見過的模樣——還真是尊修羅!
原來,除了阿瑪、兄弟還有男人可以這般護她,不是奴才,也不是她方才所說的雇傭關係。
額娘的朋友?抑或是大哥的朋友?
易安是這個意思吧,她不是不懂,只是從未有過朋友,她真的不懂。
以一敵數並不難,要把身後完全不在狀態的金貴丫頭保護周全就有些束手束腳。
擋了一刀的手臂瞬間紅了衣袖,推着她完全罩在背後抵住艙門,誰知紅挽根本不領情,探了只手來圈住他腰身,一把拔出腰間短刀刺向突然靠近的人影,撲的一聲悶響血光四濺。
接連幾下揮退所有人,赫德將她推進艙門,厲聲喝道:“呆在這裏,不許出來。”
紅挽貼着門仔細地聽,刀劍聲不斷,直至天色漸暗方才沒了聲響。
甲板上一條條的血漬,船員正在清洗。
紅挽受不得味道,捂着口鼻忍不住嘔,衝到船櫞看清楚飄浮於海面的屍體,終是吐出來。
她是怕的,怕這陌生的天地間突生的變故,怕親人不在身畔再不得相見,怕夜深人靜只聞波拍浪打,孤零零一人不知去向何方。
衝進艙門,一片漆黑,入眼皆是昏暗,她開口便道:“送我回去。”
角落裏傳來聲響:“不行。”
循聲而去,撞的不再是鼻子,柔軟胸脯頂得生疼。
他正站起,燭光忽亮。她揉着犯疼的地方,蹙着眉心。
“你怎麼總是站在不該站的地方!無理!”
“這是我住的地方,整艘船都是我的地方。”
“你這麼無理,我額娘知道么?”
“你阿瑪知道。”
“我阿瑪從未提起過你。”
他極輕的笑了一聲,重新坐回床邊。
她才發現他赤/裸着上身,血跡早已乾涸,最嚴重的一道在手臂上。
赫德不再理她,抓起濕帕巾擦過傷口,那傷像是生在別人身上,毫無憐惜。
紅挽驚得盯住那些疤,新的,舊的,數不勝數,彰顯在他超乎尋常的白色皮膚上,猶為鮮明。
小心地靠近,問:“疼么?”
他像是沒聽到。
她蹲在地上,揚着頭看他,月光透過窄小弦窗,和着燭光半明半暗投在他臉上,披散的髮絲顯得越發銀白。
“怪不得他們說你像我阿瑪……”
帕巾丟回盆里,他直接仰到床上,閉上眼。
“喂!”紅挽繞到床頭,不滿,“你怎麼都不上藥,這樣……這樣不行!”
他像是睡著了,她氣得調頭就走,不一會抱了個小藥箱回來,細細地搽了層藥膏於手臂上,又用紗布纏好。身上的傷……她眨巴着眼看了又看,依次搽好葯綳上紗布,又搭了條被單在他身上。
紅挽在床邊站了一會,聽着均勻呼吸,氣鼓鼓地說:“怪不得,可不就是像我阿瑪嘛,就連年紀也像!你連頭髮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