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博弈
陸雲昭錯愕地看向站在身旁的綺羅,綺羅狡黠地笑道:“表哥,反正輸了又不吃虧,贏了還有不花錢的東西吃,你幹嘛不比呢?你不比,別人會把我們應天府看扁的。”
周懷遠連忙附和道:“是啊雲昭,表弟說得有道理,你就去吧。”
陸雲昭無奈。綺羅都已經把他的名字報上去了,不應也得應。
中年男子命人在一樓的大堂裏頭擺起一個巨大的圍棋棋盤,黑白子的排布連二樓都能看得清楚。兩邊各站着一個護衛,背着手,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
陸雲昭俯瞰棋局,用心背記,不一會兒就說:“我看好了。”
對面的中年男子溫和地笑道:“我家公子說,吟一句詩下一子,吟詩定個主題,用前人之作便可。詩竭了或是棋走錯了,都算輸。客隨主便,詩題由陸公子來定。”
陸雲昭想了想說:“詩句中含春字如何?”
中年男子躬身詢問了雅間裏的人,然後道:“陸公子,請。”
根據抽籤,陸雲昭執白子,雅間裏的人執黑子。剛開始雙方吟詩走棋都很快,勢均力敵。可慢慢的,既要記走了哪些棋,又要想詩句,速度便慢慢緩了下來。圍觀的人都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再低頭看一樓的棋盤,仍算是平手,難解難分。
對弈了兩個時辰,二人所用的詩句也越來越偏僻。每出一句詩,便有人四下詢問出處,有的乾脆拿着本朝和前朝的詩集在猛翻。
此刻,陸雲昭剛落完一子,坐在雅間中苦想下一句詩。他的棋藝雖不算獨步天下,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對方似乎也毫不遜色,下到現在未曾出錯不說,而且死死地咬着他不放。
沒有人知道,陸雲昭很小的時候便受大名鼎鼎的清蓮居士親自教導,加上他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便顯露了過人的天賦。後來居士舉家南遷,隱姓埋名,他被迫要轉入京城的書院繼續學習,卻被郭松林阻礙,這才來了應天府。
居士曾經說過,當世資質在他之上的人,不足五個。這人能夠與他戰成如此局面,究竟是什麼來頭?
雙方膠着,四下圍觀的人屏息凝神,連個大氣都不敢出。這時,一個護衛匆匆忙忙地跑上樓,進到對面的雅間裏去。
中年男子連忙說:“不好意思,我家公子有些急事,比試先暫停一下。”
過了一會兒,雅間的門打開。一個穿着紫地織金菱紋錦袍的人走了出來。他生得高大偉岸,五官猶如刀鑿斧刻,雙目似破空的蒼鷹一般威風凜凜。護衛們整齊地列隊跟在他身後,他側頭對中年男子交代了幾句,又掃了陸雲昭所在的雅間一眼,逕自下樓離去。原本堵在樓道上的人,被他的氣勢所攝,不約而同地避讓到兩旁,讓他先行。
綺羅正坐在雅間裏擔心地看着陸雲昭,並沒怎麼注意外面。
中年男子拱手一禮:“我家公子說,他知道的所有關於春的詩句都已經用完了,還是陸公子更厲害!依照約定,今日酒樓里的所有花費,都記在我家公子賬上。”
人群歡呼起來,周懷遠等人都進來祝賀陸雲昭。只有陸雲昭心裏清楚,自己不過險勝了這個人一句詩而已。
回去的路上,陸雲昭有些心不在焉,綺羅也不敢出言打擾他。今天那個人,應該算是很厲害了吧?畢竟她從來沒有在陸雲昭的臉上看到那麼多的汗,似乎要費盡心力才能應付。
兩人快走到朱府,見到曹晴晴正在朱府門前焦躁地走來走去。曹晴晴比綺羅大四歲,如今已經是個十三歲的少女,長得雖不算是國色天香,但也算個小美人了。
“雲昭哥哥!”曹晴晴一看到陸雲昭,就提着裙子飛奔過來,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卻又不敢。她滿眼都是陸雲昭,綺羅站在旁邊就跟一團空氣沒什麼兩樣。
“曹小姐有何事?”陸雲昭有禮地詢問道。他這幾年都住在書院裏,但是逢年過節也必定會去曹府拜訪。他始終記得自己落難之時,曹通判的收留舉薦之恩。
“我娘,我娘要把我嫁給京東西路轉運使蘇家的四公子……我,我不想。爹和娘都十分看重你,你幫我說說話,行嗎?”曹晴晴抿着嘴,淚珠都在眼裏打轉,顯得可憐兮兮的。
陸雲昭雖然是曹家的義子,但也沒有干涉曹家姑娘婚嫁的道理。綺羅搖了搖頭,暗嘆曹晴晴不懂事。那邊陸雲昭坦率地說:“這件事,雲昭恐怕幫不上小姐的忙。”
曹晴晴忽然伸手一指綺羅,叫道:“今天若是她朱綺羅被迫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你也會這般無動於衷嗎?”
怎麼扯到她身上來了?綺羅扶了扶額頭,抬手示意陸雲昭由她來說:“曹姐姐,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表哥不是你的親哥哥,就算是,若是曹夫人有意與蘇家結親,又豈是他幫你說話就可以轉圜的?蘇家門楣清貴,曹夫人也是一門心思為你打算的。”
“你懂什麼?只會說風涼話!”曹晴晴對綺羅吼了一聲。陸雲昭上前一步,擋在綺羅面前:“綺羅說的,也是雲昭的肺腑之言。”
曹晴晴被堵得沒話說,跺一跺腳,哭着跑遠了。
“唉,我們估計是把曹大小姐給得罪了。”綺羅看着她離開的方向,重重地嘆了口氣。
陸雲昭聽到,不禁失笑:“你也會怕得罪人?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她畢竟是你的義妹,曹通判跟我爹的關係也一直很好……何況她喜歡的是你,你不知道嘛。”綺羅撇了撇嘴,小聲道。陸雲昭曲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快進去吧。今天聽了那麼多詩,應該能寫得出來了吧?”
“嗯,那我進去了。”綺羅轉身往府里走。
陸雲昭直到看見她的身影消失,才舉步走向街外。兩個人不動聲色地跟了上來,他皺眉道:“我說過,不要跟着我。”那兩人卻不肯走,還是不緊不慢地跟着。
“你們究竟要如何?”
其中一個跪下道:“公子如今名聲太響,恐怕有人嫉恨生事,對公子不利。我等只是奉命保護公子安全,希望公子不要為難我們。”
陸雲昭沒有理他,繼續往前走。鍾毅與他在街角碰頭,拿最近莊子和鋪子的收益給他看。自他聲名大噪,詩集書畫都成了搶手貨,有了些薄產,都交給鍾毅打理。
陸雲昭心不在焉地聽着,直到鍾毅說:“公子真的要買城西的那片空地嗎?現在地價的確是很便宜,可是沒有任何的發展……公子是因為表小姐說的,才要買嗎?”
陸雲昭臉上有了點笑容。那丫頭前陣子聽說他要買地,居然說做了個夢,夢裏城西那一帶數年之後會成為寸土寸金之地。他當然是不相信什麼怪夢,但還是讓鍾毅去把她說的那塊地給買了下來,免得她不開心。
鍾毅嘆了口氣,公子自小就極有主意,做的決定很難被什麼人左右。表小姐的一番戲言,居然也能被公子如此認真地對待。公子真是極為重視她。
“鍾毅,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查一個人。”
鍾毅看陸雲昭的表情不對,關心地問:“公子,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今日在悅來樓跟一個人對弈,幾乎戰成了平手。”
鍾毅從陸雲昭出生就照顧他,是他的親信,自然也就知道清蓮居士的事。公子這些年來,可從未有什麼對手……他拜道:“那小的這就去查。”
“此人身份應該很高,若是遇到困難,也不必執着。”
“是。”鍾毅恭敬地退開了。
金烏西墜,院子裏踏地金黃。綺羅摸着被陸雲昭敲過的地方,心神恍惚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寧溪跑過來,低聲道:“小姐,京中的國公爺出事了。”
朱明祁出任度支使這些年,雖無建樹,但也算是穩妥。哪知這次被台諫官李茂給參了一本,說戰事剛平,南方有災情。朝中上下都提倡節儉,偏偏靖國公府尤愛奢靡。國公的子女出行講究大排場,府中的姨娘公開鬥富。這一本參下來,頓時龍顏大怒。皇上最見不得人鋪張浪費,遂罷了朱明祁的官,讓他回家靜思己過。
長公主進宮求見皇上幾次,都無功而返,一下子就氣病了。哪知皇帝一回頭,又給朱明玉來了一張調令,要他進京述職,實在是聖意難測。
郭雅心一邊命丫環婆子抓緊收拾東西,一面安慰朱明玉:“官人不要憂心,皇上召你進京,應該不是壞事。”
“國公府表面看着風光,可當年父親並不擁護現在的皇上,大哥也一直謹慎小心。這次的事情,擺明了是有人針對。今次回京,母親要我們住回國公府……我總覺得不妥。”朱明玉擔心地望着郭雅心,“你……真的不要緊?”
“母親大概是思念你了,所以才讓你住回國公府。你不回去,便是不孝。”郭雅心靠在朱明玉的懷裏,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我有什麼要緊?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朱明玉環抱着她,心中始終無法踏實。
當年,朱明祁娶了趙阮之後,又接連納了兩房姨娘。不久老國公爺去世,朱明玉守孝三年,郭雅心才嫁給她。嫁進來半年便懷孕了,當時長公主是很高興的。可孩子莫名其妙地沒了,府里還來了個法師,硬說郭雅心是不祥人。
朱明玉自然不信那些,但到處都是流言蜚語。郭雅心因此受到極大的壓力,身體每況愈下,朱明玉想分家出去住,長公主卻不肯。直到三年之後,郭雅心才又好不容易地懷孕。朱明玉立刻通過岳父郭松林奏請外調,這才從國公府分了出來。後來,郭雅心到了應天府,艱難地生下綺羅,卻被大夫告知,此生恐怕再難生育。綺羅也是從小體弱多病,四歲的時候還差點病死,這兩年才健康了。
國公府對於朱明玉來說,不啻於龍潭虎穴這四個字。他又怎麼放心再把郭雅心和綺羅送進去?
“官人,一切等回京再說吧。”郭雅心撫平朱明玉緊鎖的眉頭,柔聲勸慰,“現在想這些也無濟於事。總歸是一家人,艱難的時候還是要同舟共濟的。”
朱明玉終是點了點頭,無限憐惜地說:“夫人,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