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詩會
清明節之前,長公主帶着朱成碧返回京城。依舊是來時浩浩蕩蕩的隨從隊伍,郭雅心又添了許多應天府的名物,加了幾個擔子。長公主站在府門前,褐色牡丹花的對襟長衫,襟上的花紋貼着金箔,在陽光下閃亮耀眼。
她獨自跟朱明玉說話,郭雅心則帶着綺羅跟朱成碧道別。
朱成碧不喜綺羅,綺羅當然也不喜歡她,但在長輩面前,朱成碧也不敢太過分,還是跟綺羅說了幾句話。綺羅隨口應付,朱成碧就坐上了轎子。
總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前幾日朱景禹住進了應天書院,朱成碧就覺得越發沒辦法呆下去,一直求着祖母早些離開。這裏的府邸小,街上也沒有京城的熱鬧,吃的穿的,都配不上她高貴的靖國公府嫡小姐的身份。
最讓她忍受不了的,就是陸雲昭那個下賤東西居然考了應天書院上捨生第三名。前兩年她大哥考國子學才考了第二十名,已經把全家高興得恨不得在門口貼一張榜子昭告天下。人人都說大哥是天縱之才。國子學應當算是全國的最高學府,其下便是應天書院,論實力,兩者其實可謂是旗鼓相當。陸雲昭那傢伙,難道真的命格不凡?
“雖然你跟你大哥已經分家了,但畢竟是親兄弟,有空還是回來看看。”長公主對朱明玉叮囑道。
朱明玉雖然面上應了,但長公主知道,要小兒子回國公府卻沒那麼容易,嘆了口氣,扶着張媽媽坐上轎子,吩咐隊伍啟程。
春風花草香,飛鴻踏雪泥。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已是幾個春秋。
綺羅在頭兩年裏還經常生病,這一兩年身子卻大好,只是因為吃得多,體重也飛速上升。朱明玉和郭雅心夫婦簡直是溺愛她,從不過問學業,對女子必修的手藝也毫無要求,還把她當成小豬一樣養,所有能看見的地方,都放着新鮮的糕點和零嘴。
綺羅惜命,養生的湯藥每日不斷,也不像旁的姑娘那麼愛美,嘴巴並不節制。
上巳節剛過,綺羅和郭雅心在屋子裏繡花樣。綺羅得益於前生,在這方面顯得有些天賦,綉出來的東西有模有樣。郭雅心探頭看了看她的綉綳,發現繡的是一隻雲間鶴,很明顯是男人用的花樣,便好奇地問:“給你爹爹繡的?”
綺羅的手微微頓了下,然後嘿嘿笑道:“爹有娘,哪裏還需要我……”
“說話沒個正經。”郭雅心點了點她的額頭,旁邊的寧溪和徐媽媽都忍不住笑。
玉簪走到裏間行了禮:“夫人,表公子來了。”
綺羅聞言,忙把手中的綉綳放下,趿着繡鞋就跑了出去。
郭雅心來不及叫她注意儀容,輕搖了搖頭,整好衣服才扶着玉簪起身。但只在裏間,隔着門,並不出去。
明間半人高的蓮紋花瓶旁邊,負手立着一個身姿頎長的少年。他穿着藍色的交領長袍,腳蹬雲靴,清雅得彷彿柳梢間的一輪明月。他如今的名聲已經響徹京東京西四路,與他同屆入學的上捨生裏頭,有些年終考績的時候降為內捨生,有些早早去考了功名,唯有他被洪教授藏着掖着,今年終是准了他去考發解試。
“表哥!”綺羅一邊抬腳拉着繡鞋一邊喊他。陸雲昭回過頭來,眸如星落,膚如飛雪,已經長成了能讓無數少女傾慕的模樣。
綺羅穿好鞋走到他面前,抱怨道:“你好長時間沒來看我了!”
陸雲昭笑道:“三個月而已,有那麼長?”
綺羅很自然地拉着他坐下,不滿地說:“你跟着洪教授去遊學,路上好山好水好風景,當然不覺得時日長。我可是掰着指頭算日子呢。許先生說,因為你今年要考發解試,多少人都不讀書了。京東西路還有人能考過你去?”
陸雲昭只笑了笑,拉過綺羅的手,把一個藍布包放在她手心裏:“這次跟老師去曹州遊學,恰逢牡丹大會。給你買了個小玩意兒。”
綺羅打開那藍布包,裏面是一對牡丹花樣的銀制耳墜,十分精緻,一片片花瓣都雕得十分清晰,花心鑲嵌着碎玉。她忙把耳朵上原本戴的摘下來,換上了新的,扭頭問寧溪:“好看嗎?”
寧溪笑道:“表公子挑的東西,小姐就沒有不喜歡的。”
綺羅想想也是,陸雲昭挑東西的水平實在是太高。她扭頭對陸雲昭說:“謝謝表哥。”
這幾年她也變了不少,身子長高了,雖然胖,兩頰肉嘟嘟的,但一雙眼睛很是靈氣漂亮,甚得郭家的真傳。郭雅心這個時候才走出來,陸雲昭連忙起身行禮:“姨母。”
“快坐。”郭雅心指着綺羅說,“皎皎天天在我面前念着你。你再不回來呀,她都要急得撓牆了。”
陸雲昭看向綺羅,目光溫柔似水,還帶着點無奈。綺羅被看得臉紅,連忙低下頭:“哪有!明明是許先生上課的時候老提表哥作的詩,我卻做不出來。他就在我面前每天念叨表哥十次,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
郭雅心“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問:“許先生不念,你就不想表哥了?……那剛才的花樣是綉給誰的?”
“娘!”綺羅着急,要去捂郭雅心的嘴。郭雅心拉住她的手,忍不住低頭笑。
陸雲昭彷彿沒聽見她們母女的對話一樣:“姨母,綺羅說作不出詩,剛好這幾日悅來樓舉辦詩會,我能不能帶她去看看?您放心,我定會護她周全,不會讓她有事。”
郭雅心還是有些猶豫,綺羅卻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娘,我年紀小,換了男裝,誰都看不出來的。您就讓我去吧?作不出詩,許先生真的會不高興的。”
徐媽媽也笑着附和道:“夫人,聽說悅來樓的詩會很熱鬧,也有不少官家小姐會去的。如今表公子身邊有好些能人,夫人不用擔心。”
郭雅心這才點頭應允,綺羅興高采烈地換男裝去了。
悅來樓是應天府有名的士紳盧廣仲的產業。此人極愛好附庸風雅,肚子裏也有點墨水,每年春天都要弄些詩會什麼的廣集應天府的讀書人。畢竟應天府還有個赫赫有名的書院,學風很重,因此倒也算是一場盛事了。
此刻,悅來樓里人聲鼎沸。上下裡外都站滿了着直裰的年輕男子,有些直接穿着書院的士服就出來了。
陸雲昭帶着綺羅走進悅來樓,立刻有不少同窗圍過來,拱手一禮:“雲昭,你可算來了,待會兒定要露一手。”
“我今日主要是來觀看的,期待諸位的表現。”陸雲昭抬手回禮。
有眼尖的看見陸雲昭身後的綺羅,忍不住問道:“這位是……?”
綺羅清了清嗓子,聲音粗了不少:“咳咳,我是他表弟。”
“雲昭兄在應天府竟然還有個表弟?”當即有人伸手過來欲捏綺羅肉肉的臉。陸雲昭不動聲色地把綺羅擋在身後:“她怕生,我姨父姨母寵壞了的,你們別嚇到她。”
綺羅抓着他的背襟,小聲道:“喂!怎麼就變成我被寵壞了?”
陸雲昭忍不住一笑,本要拉着她的手,又改為攬着她的肩膀上了樓。
樓上相熟不相熟的青年才俊都向陸雲昭打招呼,有的還有巴結之意。綺羅這才知道陸雲昭如今究竟有多大的名氣,當初被朱景禹打翻在地的可憐蟲,好像真的很不一樣了。小小年紀,已經如此了不得,日後前途必不可限量……綺羅已經決定要好好靠着陸雲昭這棵大樹了。
等他們走進雅間之後,在外頭的人才低聲議論:“看到沒,那就是洪教授的關門弟子陸雲昭。因為他秋天要考發解試,很多人都不考了!”
“跟他打招呼,卻是一副很冷淡的樣子。”
“人家有資本驕傲。去年他的詩作剛在東西二京賣,頃刻被人搶光了。還有很多出身高貴的小姐願意出百兩買他的詩集都買不到!”
“詩作算什麼。你可知道他的名氣為何這麼響?前年新皇登基之時,廣募天下名士論變革之道。洪教授把他的文章遞到禮部去,連政事堂和西府都驚動了。幾個宰執還不相信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所寫的,特意派人去應天書院查問呢。”
“可我聽說他出身不好啊。他的外祖父雖是郭參政,他的母親卻是跟人私奔生下的他。當初郭參政施壓,京城沒有一家書院肯收他。”
“唉,今時不同往日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要來年他高中,誰還管那些?”
陸雲昭關上門,那些議論就都被阻隔在外頭。雅間裏頭,擺好了酒席,菜色琳琅。綺羅坐下,拿起筷子就吃東西:“不是說來參加詩會的嗎?怎麼倒像是來喝酒吃飯的。”
“詩會還沒開始,先吃些東西。這魚湯很是鮮美,你要不要嘗嘗?”陸雲昭拿着瓷碗給她盛了一碗乳白的魚湯,遞過去。綺羅就着他的手聞了聞,才接過去,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喝完,她抹了抹嘴巴:“我被你們養成一個大胖子,以後沒人要,就賴給你了。”
陸雲昭聞言一愣,掏出手帕的手頓住。綺羅也驚覺自己失言,連忙裝作吃東西。屋裏靜了一會兒,落針可聞。
“綺羅,我……”陸雲昭開口打破沉默,卻剛好有人敲門。
一個穿着月白精布襕衫,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門外,唇紅齒白的,生得有些女相。
陸雲昭把他讓進來,對綺羅介紹說:“這是我的同窗,周懷遠。跟我同一年考入應天書院,當年的頭名。”
綺羅聽到這個名字,猛地被口中的食物噎住,伏在桌旁咳嗽。陸雲昭連忙過去拍她的背:“怎麼這般不小心?”
綺羅想起前世坊間有流言,說陸宰相私底下也好男色,常與一周姓官員同衣同睡,被一名諫官往死里彈劾。這周懷遠……與那周姓官員,莫不是同一個人?
周懷遠的聲音如清風一般舒暢:“你就別打趣我了。我這頭名如今寂寂無聞,你可是聲名遠播。對了雲昭,昨日有人來挑釁你。擺了個棋局,要求盲下,每下一步還要吟一句詩出來。你不在,我和幾個同窗都去試了試,但無人能贏過他。”
陸雲昭問道:“對方是什麼人?”
周懷遠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怕來頭不簡單。”
此時,外面起了喧嘩聲,周懷遠凝神聽了聽,便道:“那人果然又來了。”
陸雲昭跟着周懷遠開門出去,見對面的雅間門前排着十幾個護衛,雖然穿着便衣,但手中握劍,身上有肅殺之氣。一個長衫的中年男子緩緩走到欄杆前,搖了搖手中的摺扇:“今日與昨日一樣,若是有人能贏我家公子,悅來樓內所有的酒菜我們都包了。應天書院聞名四海,才俊輩出。應該不至於連一個能贏我家公子的人都沒有吧?”
昨日輕敵敗下陣的幾個書生走到陸雲昭的身邊,不甘心地說:“雲昭,此人很有些本事,還是你跟他比比吧!”
陸雲昭沉默着,並不答應。對面那位中年男子見此情景,回頭對雅間內的人低聲道:“公子,陸雲昭不應戰。接下來該如何?”
雅間裏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攜着凌厲的氣勢:“不必勉強。”
“是。”中年男子正欲退下,卻聽對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應天書院陸雲昭來會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