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入學
應天府開春的大事便是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了。考試雖然不比正式的科舉那般規模,但考試的內容也十分繁多:詩、賦、論各一首,策一道,《論語》三帖。考完之後,成績優異者為上捨生,稍遜的為內捨生,這兩種都是正式錄取的。那些沒有考取捨生的,便是外捨生,也可以參加書院的講課,但不編籍在冊,明年可以再考。
書院開考這一天,也是綺羅正式見先生的日子。
朱明玉給她請了應天府頗有名氣的許先生。許先生考科舉考了八次都沒中,後來皇帝知道了,特開恩科,賜他同進士出身。他在官場上沒什麼建樹,中年回到應天書院教書,也培養了不少人才。近年來紀大了,就在家中頤養天年,間或接些私活了。
許先生肯教綺羅一個小女娃,完全是因為曾欠了朱明玉一個人情。
綺羅坐在讀書堂裏頭,支着下巴看正面牆上掛着孔老夫子的畫像。許先生頭髮鬍子花白,走路顫顫巍巍的,但無需人攙扶,精神矍鑠。他走到講案後面,盤腿坐下來,望着綺羅,吐字也十分清晰:“前幾日要小姐準備的《千字文》可備好了?敢問小姐總共識得多少個字?”
綺羅笑眯眯地說:“字我識得一些。但是先生,我想學大經。”
“你說什麼?”許先生以為自己聽錯,“你可知道何為大經?”
她道:“《詩》、《禮記》、《周禮》、《左氏春秋》為大經,《書》、《易》、《公羊》、《穀梁》、《儀禮》為中經,學完經義,我還想多學些史。”
許先生定定地看着綺羅,尋常人家別說是這麼小的女孩,就是同歲的小男孩都未必知道這些。難道是個神童?寧溪低頭掩嘴笑,剛開始她也是對小姐的早慧萬分驚訝,這些日子卻已經習慣了。她是個奴婢,只要盡忠,何況小姐對她很好。
“你一個女娃兒,學這些做什麼?”
綺羅答道:“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這是那人對她說過的話。其實,她也不求什麼,只是前世的他太厲害,有時候他跟父親說話,用典用故,她都沒太聽懂。她和他之間,不僅是身份,年齡的巨大差距,連文化修養都差了太多。所以他才從不用正眼看她吧?
雖然未必能再遇見,她也不再是前世那個傻丫頭,但她決定做更好的自己。
綺羅已經讓寧溪打聽過了,這個許先生並不是頑固不化的老學究,他家的幾個女孩兒也被教得頗有才氣,應該不會對男女有什麼偏見。
果然,許先生摸着鬍子說:“孺子可教。”
綺羅和寧溪分別拿了束脩過去:“這是兩份束脩。我們家就我一個女孩兒,我想讓我這丫環也跟着旁聽。先生不用費心教她,只想讓她多識些字而已。”
一堂課上下來,許先生跟來時的心境完全不一樣了。他來之前,只以為是一個家世顯赫,父母驕縱的千金小姐,這樣的小女孩他見多了,第一堂課能完整聽完已經算是難得。可沒想到這小姑娘,稚齡而已,定力卻極好,上課時候認認真真的。老先生很滿意,自然去朱明玉那裏說了綺羅一籮筐的好話。
朱明玉知道女兒聰明懂禮,自然也是開心,跟郭雅心轉述了許先生的話。郭雅心聽了之後,百感交集:“要是擱在從前,我肯定要擔心皎皎哭鬧。但皎皎現在像換了一個人,我也不用操心了。”
“這是好事,你別多慮了。”朱明玉握着她的手,看向門口:“倒是不知道雲昭和景禹考得如何了?”
晚間,朱景禹一回到家就苦着張臉,一群人圍着他問長問短,最後他氣急了,甩着膀子就跑了。朱成碧扁了扁嘴:“笨蛋四哥一定是沒考好,他們說今年去參加考試的人可多了。”
朱景禹把自己悶在房間裏,誰勸也不聽。後來長公主親自把他領到住處訓斥了一番,他才紅着眼睛去吃飯了。席間,朱成碧一直跟他說話,他都賭氣不理,綺羅當然更不會去自討沒趣。
過了兩天陸雲昭登府拜訪,朱明玉問他考得如何,他遲疑地說:“今年的試題很難。剛出院門的時候,好幾個遠道來的試子都不等放榜直接回去了。”
“不要緊,考不中的話,明年再試試,考上個外捨生也是好的。”朱明玉安慰他。
“雲昭明白。姨父,綺羅……在嗎?”陸雲昭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明玉笑道:“她在後花院玩呢,我叫人帶你過去。”
陸雲昭跟着下人到朱府的后花院,看見碎石鋪就的空地上,一群丫環圍成團。綺羅穿着翠綠的羅衫裙,梳着雙丫髻,正逗弄矇著眼睛的朱成碧。日光正好,花圃裏面群芳爭艷,蝴蝶蹁躚往來,正是一年好景。
綺羅回頭看見陸雲昭,連忙跑到他身後躲藏,還伸出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陸雲昭還未及反應,朱成碧已經摸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然後急急地摘下蒙眼的布。待她看清眼前的人,氣急敗壞地叫道:“陸雲昭,你為什麼不躲開?下賤的東西!”
陸雲昭身子一僵,綺羅已經從他身後走出來,護犢子一般地喊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他是下賤東西,有錯嗎?”朱成碧嫌棄地說,“你跟這個下賤東西一起離我遠點!”她生氣地把蒙眼的布扔在陸雲昭的腳邊,對身邊的丫環嚷嚷道:“快些,我要沐浴,把我這身衣服全部丟掉!”
綺羅要追上去說理,陸雲昭卻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算了綺羅,我只是來看看你。”
他的眉目異常俊秀,身上有股韌勁。綺羅心裏不是滋味,緊咬嘴唇。陸雲昭明白她的心意,摸了摸她的頭:“不要緊,我習慣了。”
“教他們等着吧!”綺羅憤憤不平地說,“等你有一天變成了宰相,在千萬人之上,這些曾經羞辱過你的人,統統都要後悔!”
陸雲昭失笑,眉眼彷彿染了春光:“你怎麼知道我會成為宰相?”
“我知道你一定會!”綺羅口氣堅定地說。在她心裏,其實陸雲昭是不是日後的那位陸宰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捨命救她,她定要護着他。
朱成碧站在廊下“嗤”了一聲:“朱綺羅真是白痴,竟然跟那種下賤東西混在一起,也不嫌低了自己的身份。”
玉兒小聲道:“陸公子畢竟是六小姐的表哥,而且認了曹通判做義父的……”
“那又怎麼樣?哼,當宰相?陸雲昭要是有那本事,我朱成碧把名字倒過來寫!玉兒,我警告你,別有什麼歪心思,否則我饒不了你!”
那天設宴過後,玉兒自作主張去勾搭陸雲昭的事就被朱成碧知道了。玉兒被朱成碧身邊的婆子狠狠教訓了一頓,這會兒身上還記着那疼,身子不禁顫了一下。朱成碧冷哼了聲,甩袖離去。
書院放榜的前幾日,朱明玉就住到書院裏頭去幫忙了,這個時候就跟貢院落鎖一樣,裡外的人都聯繫不上。到了放榜那一日,長公主也派了張媽媽到大堂等消息。去打探的僕人很快就回來了,還沒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喊:“三公子考上了,考上了!是內捨生!”
朱景禹愣在那裏還有些不相信,他那策論實在是答得一團糟啊!郭雅心笑道:“可見這次的試題真的很難,景禹還是很厲害的。”
張媽媽連忙回去長公主那裏報喜了。朱景禹自己也很激動,畢竟他小小年紀就能考到應天書院的內捨生,拿到京城裏去說,也是可以四處炫耀了。
綺羅偷偷把報信的僕人拉到旁邊:“有看到表公子的名字嗎?”
僕人撓了撓頭:“小姐吩咐,小的便也留心了。當時從末尾往上看的,直到把內捨生看完,也沒看見表公子的名字,怕家中等着急,先回來報信了。”
竟是落榜了嗎?綺羅覺得不應該。
晚上朱明玉很晚才回來,他進了郭雅心的住處,把鶴氅脫給玉簪。
“官人回來了,吃過了嗎?”郭雅心連忙起身相迎。
朱明玉拉着她坐下來,表情還有些怔怔的:“吃過了。今日開院,洪教授請我跟曹通判吃酒。”
“這真是奇事。”郭雅心接過玉簪遞的濕帕子給朱明玉,“洪教授可是出了名的愛財如命。”
“他可不是沖我跟子參兄,完全是沖雲昭的面子。你猜雲昭這次考了第幾?”
郭雅心錯愕地搖了搖頭,莫非考了個上捨生?
“上捨生第三人!”朱明玉說出來自己都不大相信,“他才十二歲,洪教授對他簡直讚不絕口,我很少聽到他那麼夸人的。有洪教授保着,岳父大人也奈何不了雲昭了。”
郭雅心驚訝地捂着嘴。她知道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雖然沒有科舉的初級考發解試那麼正規,但參考的人數,題目的難度,已經相當接近。在這樣的考試中得了第三名,意味着陸雲昭若是去參加秋天的發解試,恐怕也要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