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擄劫
綺羅只覺得被人抱在懷裏疾走,嘴被捂住,抬頭看見一個陌生的留着鬍渣的男人。他抄小路巷弄,似乎對周遭的環境很熟悉,人群的哄鬧聲很快就小了。
綺羅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擄走了。城裏節慶的時候都是有官兵巡查的,她只要逮着機會就設法求救。
果不其然,快走到城門的時候,一隊官兵把他們叫住。綺羅被男人禁錮在殘破的黑鶴氅裏頭,動彈不得,只露出一張小臉。男人說:“小女病了,去城裏看了大夫,着急回家給她煎藥,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官兵上下打量他們兩眼,就揮手讓男人走了。
男人鬆了口氣,抬起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綺羅雖然嘴巴還被捂着,但已經能夠動,她靈機一動把頭上的珍珠絨帽丟下去。可帽子剛一落地,就被男人發現了。他迅速彎腰撿起帽子,惡狠狠地對懷中的人說:“小丫頭倒挺機靈的!不過你給我老實點,今後能少吃些苦頭!”
綺羅心中着急,真要出了城門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她試圖掙扎,男人卻按住她,裝作哄道:“乖乖,爹馬上帶你回家了,別鬧……”周圍來往的行人也不覺得有異常。就在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等一等!”
男人吃驚,下意識地撒腿就跑,但可很快就被人追上來了。
臘月的天寒地凍,萬家燈火里,陸雲昭裹着鶴氅,露出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表情堅毅地站在兩人的面前。綺羅的心沒來由地安定了不少,他在就好。
陸雲昭說:“剛剛我好像看見從你懷中落下的珍珠絨帽,不像是你的東西。”
男人張嘴狡辯:“那是你看花了眼!識相的快走開!”
陸雲昭卻不為所動:“你這麼捂着那孩子,不怕把他悶死嗎?若是你家孩子,讓他說幾句話總可以吧?”
“要你多事!”男人的一隻手猛地從腰間掏出匕首。綺羅終於能夠說話,連忙喊道:“表哥小心啊!”
陸雲昭聽到綺羅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男人已經拿着匕首沖了過去。陸雲昭只是個少年,男人卻很健壯。他一手抱着綺羅,一手還能猛刺陸雲昭,陸雲昭只能在地上狼狽地打滾躲避。
綺羅心中着急,狠狠地咬向男人的手臂。男人吃痛,一下就鬆開了手。綺羅跌跌撞撞地奔向陸雲昭,她身後的男人卻面露凶光,舉起匕首就朝她刺了過去。
“綺羅!”陸雲昭猛撲起來,把綺羅護在懷中,匕首劃破了他的胳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此時,一群官兵沖了過來,大聲喊道:“那邊的人,都不許動!”
男人見官兵來了,匆忙丟下匕首,飛快地跑遠了。
幾個官兵去追他,剩下的都圍過來。官兵頭子看見是陸雲昭,知道他是曹通判的義子,連忙問道:“陸公子?您沒事吧?”
陸雲昭捂着手臂站起來,搖了搖頭:“沒事。剛才那個歹人擄劫孩子,幸好被我攔了下來。”
官兵頭子點了點頭:“您受傷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陸雲昭謝絕了:“不要緊,一點小傷而已,我自己會處理。”
“那這孩子……”官兵頭子又看向綺羅。
“官爺別擔心,她是我的表妹,我會送她回家的。你們還是在附近多加巡邏,免得讓別家的孩子遭了不測。”
官兵頭子會意:“那您自己小心點。”然後便帶着人馬走了。
陸雲昭簡單地處理了下傷口,去牽綺羅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涼得如同冰雪,表情獃滯,顯然是嚇壞了。他蹲下來,把她抱入懷中,拍了拍她的後背:“綺羅別怕,已經沒事了。”
他的聲音溫柔婉轉,猶如絲線,點點纏繞住她。那喪失掉的溫度,也好像一點點回到身體裏來了。綺羅已經逐漸忘記了前世的傷痛,可剛剛被男人抱走時,腦海里又沖入那些流放路上不堪的畫面。屈辱,害怕,無法與命運抗爭的絕望……她顫抖地抱住陸雲昭,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
朱府眼下簡直是雞飛狗跳。郭雅心一聽說綺羅不見了,直接暈了過去。朱明玉又要照顧她,又趕緊遣人去曹府送信,請曹通判到府衙派兵全城搜索。徐媽媽等人跪在大堂的地上一直哭,朱明玉也顧不得罰他們。
等陸雲昭把睡着的綺羅抱回府中,六神無主的朱明玉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從陸雲昭那裏把綺羅接過,緊緊地抱在懷中,親了又親,眼眶都紅了:“雲昭,你打哪兒找到她的?那個擄走她的人呢?”
陸雲昭恭敬地說:“幸虧小姐機靈,把珍珠帽子丟在地上,剛好被我看見。但云昭沒用,讓那個人跑了。大人放心,小姐只是受了些驚嚇,這會兒是睡著了。”
“謝謝你雲昭!”朱明玉激動地捏住陸雲昭的手臂,陸雲昭的身體卻縮了一下。朱明玉這才發現他手臂上受傷了,血都透過了紗布,連忙吩咐下人去找劉大夫。
“大人,不用了,只是小傷。”
朱明玉卻堅持:“你定是為了救皎皎才受的傷,快讓大夫包紮一下傷口,再喝碗熱薑湯,一會兒我派轎子送你回去。以後別那麼見外,叫我姨父吧。”
陸雲昭抿着嘴唇,低頭輕輕應了聲好。
郭雅心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問玉簪:“小姐找到了沒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她也顧不上許多,直接跑去了明珠院。
綺羅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似乎在熟睡,朱明玉陪在她身邊。
“皎皎……”郭雅心撲到床邊,想摸一摸女兒,又怕弄醒她。朱明玉見她連外衣都沒披,忙把身上的鶴氅解下來,裹着她:“天這麼冷,你就不擔心自己的身子?”
郭雅心顫着聲音問:“官人,皎皎是哪裏找到的?”
“多虧雲昭那孩子救了皎皎。他還為此受了傷。”
郭雅心握住朱明玉的手:“那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若沒有他,皎皎還不知道會怎樣!”
朱明玉道:“是啊。明天我便派人送一些補品和傷葯過去,改天再設一桌酒席,請他和子參兄都過來,當面道謝。不過這應天府向來寧和,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真是奇怪了。”
“這歹人真是罪大惡極!孩子都是爹娘的心頭肉,他把孩子抱走,還不逼得別人家破人亡?官人,若是抓到了他,定要嚴懲!”郭雅心氣憤地說。
朱明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夫人放心吧。”
郭雅心想想還是后怕,又陪了綺羅一會兒,才跟着朱明玉回去休息了。
丫環到了長公主那裏稟報,長公主聽說綺羅尋回來了,也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下總算能睡踏實了。張媽媽在帳子外面說:“公主,聽說是陸雲昭把六小姐救回來的,他自己還受了傷……郭府那邊派來的人,怎麼辦?”
長公主翻了個身,淡淡地說:“罷了,你再派人去洪教授那兒提個醒,剩下的看陸雲昭自己的造化吧。”
“是。”張媽媽恭敬地應了一聲,退出去了。
第二日,綺羅醒來之後,被郭雅心勒在懷裏,險些喘不上氣。她連忙安慰了幾句,先是詢問了陸雲昭的情況,得知他沒事才放心。但是跟她出去的人都被朱明玉重責,打了十板子逐出府。唯有徐媽媽上了年紀,又是郭雅心從郭府帶來的老人,被罰跪在佛堂里。
“娘,徐媽媽年紀大了,怎麼吃得消?”
“你爹爹生了很大的氣,看我的面子才輕責……皎皎你去哪兒?”郭雅心看到綺羅走出去,連忙跟着。
因着綺羅出事,朱明玉今日沒去府衙。他在大堂里正襟危坐,聽手下的人稟告,沒有抓到擄走綺羅的人,臉色並不怎麼好看。綺羅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來。
“皎皎。”朱明玉把綺羅抱起來,摸了摸她的頭髮,“身體都好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這夫妻倆都喜歡抱她,揉她。誰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也沒辦法。
“爹,我沒事了。您放了徐媽媽好不好?她年紀大了,再跪下去吃不消,她是真心為我好的。”綺羅懇求道。
朱明玉看着綺羅稚氣的臉,說道:“爹罰她是因為家規擺在那裏。既然已經罰過了,你自己去佛堂把她扶起來吧。”
“謝謝爹!”綺羅對跟進來的郭雅心眨了眨眼睛,郭雅心掩嘴笑,對她豎起大拇指。
徐媽媽看到郭雅心和綺羅親自來扶她,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老身一個下人,何德何能……”綺羅笑着說:“徐媽媽,以後還要靠你多多照顧我呢。”
徐媽媽一邊抹淚,一邊連聲應好。
等熱熱鬧鬧地過了年,元日有七日休假,朱明玉便在家中擺宴,款待曹通判一家。陸雲昭的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些,依舊是一身樸素的交領直裰,腰上打着絡。他的臉瘦了,卻顯得有稜有角,初具男人的英氣。
席上,曹家小姐曹晴晴幾次要跟陸雲昭說話,陸雲昭都在問綺羅要吃什麼,給她夾菜。曹晴晴一點都插不上嘴,氣得一口飯菜都吃不下。
她上次離家去外祖那兒玩了兩天,一回來就聽說爹收了個莫名其妙的義子。她正打算把這義子趕出去,沒想到在書房裏頭見到了陸雲昭教綺羅寫字。她一見陸雲昭,沒來由地就臉紅心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更是被他的謙恭有禮給打動。
曹通判看着朱景禹問:“這是國公爺的四公子吧?聽說開春也要去書院應試?那跟我們雲昭,不剛好是同窗么!”
朱景禹應了聲是,眼神卻厭惡地掠過陸雲昭。這下賤東西究竟走了什麼好運?居然能被曹通判認為義子,還能同他一起參加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一想到要跟這種人同場考試,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的目光掃過旁邊站着的一排丫環,忍不住停在其中一個身上。那丫環生得十分俏麗,眉眼間有股媚態。她正是朱成碧新買的丫環玉兒,綺羅初見她時也很驚訝,不過既然木已成舟,她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
玉兒尋了個倒酒的活兒,特意走到陸雲昭身邊,可來往幾次,陸雲昭都沒有看她。倒是曹晴晴發現了她有意接近陸雲昭,不耐煩地把酒灑在了她的衣裙上,她只能咬咬牙,匆匆去換衣服了。
宴席過後,綺羅把陸雲昭拉到書房中,關心地問:“傷都好了嗎?我本來要去看你,可爹說你在備考,不讓我打擾。”
陸雲昭笑道:“只是皮外傷,早就好了。”
綺羅讓寧溪把一個準備好的錦盒交給他。陸雲昭打開,發現裏面是一套嶄新的文房四寶,每一樣都很名貴,不禁訝異。
“上次我去你房裏,看到你桌子上的東西都舊了,就托爹爹給你弄了一套。這些東西我也不懂,不過看着還不錯吧?你去考試的時候總要體面一些的。”綺羅咧嘴笑。
“小姐太客氣了,雲昭不敢收。”
綺羅皺眉:“上次在街上的時候明明不是這麼叫我的。”
陸雲昭一愣,抓着錦盒的手暗暗收緊。她是皎皎綺羅光,受父母獨寵的千金小姐。而他不過是郭府庶出的小姐跟人私奔之後生出來的賤種,從小受盡別人的欺凌和白眼。他雖與她親近,卻明白身份有別。
綺羅看他不說話,嘆了口氣:“好吧,你不願意叫就算了。”
“不,不是的。”陸雲昭看到綺羅垮下的小臉,立刻說,“雲昭不配……”
綺羅生氣地走過去,抓着陸雲昭的手腕,人小小的,卻用足了力氣:“你為什麼不配?你是我的表哥,就配叫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送你東西,你就配收下。以後永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陸雲昭怔怔地看着綺羅。在他十幾年的人生里,所有人都在對他說,陸雲昭,你下賤,你不配!當整個世界都在否定他的時候,這個女孩站出來肯定了他,便足夠溫暖他的一生,值得他去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