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第 160 章
餘子式穿着件單衣倚着欄杆坐在懸廊上,眺望着腳下燈火幽幽的咸陽城,這地繁華歸繁華,他卻總是有一種廢池喬木的難言感覺。東邊的戰火快燒到這兒了。
“在想什麼?”胡亥伸手從背後攬住了他的腰,在他身邊坐下。
“還有事兒沒做完。”想起張良的那封信,餘子式的眼中沉了下。
“朝堂的事?”
餘子式回頭看向胡亥,輕輕摸了下他的臉,低聲道:“我隨口一提,仔細想想倒是沒有什麼事了。說來倒是你,現在心裏舒服多了?”多日不見,胡亥在床上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有很長一段時間,餘子式幾乎都覺得胡亥是在拿他發泄。後來想了想,相比較於胡亥在武校場跟曹無臣那宵小混成一個殺人取樂的變態,這發泄方式還算正常,他覺得自己能配合就最好配合一點,胡亥也不至於真的在床上玩死他。
胡亥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攬着餘子式的肩輕笑了下,“你聲音啞了。”
“什麼?”餘子式伸手捏了下喉嚨,“有嗎?”仔細一聽還真有些啞,他下意識清了下嗓子。
“嗯。”胡亥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攏在餘子式身上,從背後擁着他入懷,“你瘦了很多。”
“是嗎?”
“嗯,抱起來輕了些。”胡亥伸手拂了下餘子式額前的碎發,指尖順着他的長發往下梳,“頭髮也長了,長了兩寸,上回才不過到這兒。”他手指輕輕在餘子式腰上劃了一道,眼神很溫柔。
餘子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被胡亥攬在懷裏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半天過後,餘子式幾乎是狀似無意地低聲道了句:“有時候也是真想不通。”光看胡亥待人接物的行事作風,真是怎麼看怎麼不像是痴情的人,至於餘子式自己,大半輩子都過得冷靜無比的人,他則更是和痴情二字沾不上邊了。
餘子式忽然回頭看了眼胡亥,“胡亥,你到底看上我什麼?”
“方才你撐不住啞着聲音低聲求我的時候,我真是想見一見你在我身下哭起來的樣子,這麼些年,無論出什麼事你都揣着同一副鎮定,誰也不信誰也不依附,哪怕走絕路都帶着股不回頭的傲,那樣子放在哪兒都瀟洒好看。”胡亥抱着餘子式說著話,眼中一點點深起來,“而我偏偏不怎麼喜歡,我當時就想你哭起來會是副什麼樣子,而後帳中榻上你折着腿緊緊纏着我,哭到聲音都啞了,那樣子果真是動人至極。”
餘子式聽完了大秦皇帝陛下相當露骨的一番話,頓覺氣氛中有什麼東西灰飛煙滅,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在床上還有什麼喜歡的?”
“你壓着哭腔的喘息聲最好聽不過。手腕上綁着朱紅大秦官綬,想開口求我卻難堪地開不了口的樣子,還有哭累了里抱着我睡過去的樣子。”胡亥說到最後低頭極輕地笑了下,“還聽嗎?”
“不,夠了。”餘子式出去后第一件事絕對是把曹無臣給活埋了。
胡亥聽出餘子式話里的咬牙切齒,揉了下餘子式的頭髮,“先生,我真的挺喜歡你,真的。”
餘子式這一次頓了很久,而後輕聲道了一句,“嗯,我知道。”
胡亥想,餘子式到底知不知道其實不重要,畢竟他的所感所受餘子式永遠也真正無法體會,他也不願餘子式體會,這些感受自己嘗過一遍其實也就夠了。他對餘子式無奈歸無奈,真動點什麼他的確是捨不得。
胡亥安靜地抱着餘子式坐在廊下倚着闌干看了會兒咸陽夜景,餘子式大抵是真鬧騰地累了,睏乏湧上心頭,竟是真的靠在胡亥懷裏漸漸睡了過去。胡亥輕輕撫着他的臉,良久抱着他起身往殿中走。
就在他將人放在榻上的那一瞬間,原本該沉沉睡着的餘子式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胡亥抬頭看去,餘子式睡意惺忪地望着他,一雙眼矇著泱泱的水氣。那一眼看得胡亥心中就這麼一顫,他翻身上床扯過被子蓋在兩人身上,抬手摸了下餘子式的臉,“睡吧。”
“項籍與劉季那事兒你打算怎麼處理啊?”餘子式明顯是困了,卻仍是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
“不處理,這不是你我能管的。”胡亥淡淡說了一句,眼見着餘子式還想說話,他低聲打斷了他的話,“行了,睡吧。”
餘子式安靜了很久,忽然極輕地說了一句話,“什麼都不做,他們這一路上怕是會死許多人。”
“他們是打天下,不是進京朝賀。”
胡亥這一句話聲音有些冷,餘子式幾乎沒怎麼聽過胡亥用這種淡漠冰冷語氣和他說話,當下微微一怔。
胡亥望着他這副呆怔樣子,忽然勾了下唇角,低下頭輕輕親了下懷中的人,“睡吧。”
所有霸業功勛都是從屍首血泊中發出第一道聲音。披荊斬棘,而後這群人的聲音才能真正響徹九天。一寸山河一寸血,這條路從來都沒有捷徑。
餘子式沒再說話,於胡亥而言,這些事兒的確是與他沒有太大的關係了,即便是歷史上,胡亥也是到此為止了。然而於餘子式而言,這些事遠遠沒完。
……
胡亥見曹無臣的時候,曹無臣的臉色有些沉,仔細看竟是有些猶豫不決。胡亥鮮少在曹無臣的臉上看到這種神色,想起他讓曹無臣去查的事,心中一下子有了底,眼中也難免冷了下來。
曹無臣呈上了兩封截下的書信,一封寄往長公主府,一封寄往東邊戰場叛軍軍營,那是胡亥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大秦丞相趙高的字跡。胡亥隨手挑了一封,拆開漫不經心地看了眼,看完后拿起神色淡漠地拆了第二封,這一封他不知怎麼的就看了很久,終於,他問了句曹無臣,“你拆開看過了?”
曹無臣點了下頭。
“你怎麼看?”胡亥並沒有自己預料中的動怒,他自己都有些詫異自己竟然能平靜成這樣。
曹無臣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當初李信戰敗失勢、尉繚去世,李斯還未在軍中安插勢力,真正武將一派唯有王氏和蒙氏,王氏父子一隱一退,蒙氏一家獨大權傾朝野,而後陛下在朝野中清洗蒙氏勢力,啟用了不少王家舊部,三支皇城禁衛統領全是王氏一派,長公主若是真的能借王翦之死成功拉攏到這群將領,再加上王孫子嬰的正統身份,這大事已經成了一半。”
“你知道我不是問你這事。”胡亥看着曹無臣,“我是問,你對趙高怎麼看?”
“趙大人是個正人君子。”
胡亥呵笑了聲,似乎被曹無臣的圓滑逗樂了,“的確是,真想將我和天下人擺在一塊兒逼着他挑一個,他的臉色想必是好看至極。”胡亥啪一聲輕輕將書信放下了。
曹無臣低着頭,良久才猶豫地說了句,“陛下,要不要將趙大人召過來?”
“不用,以我的名義將兩封書信重新送回他府上。”
胡亥一直知道餘子式喜歡他,但也僅此而已。胡亥望着那桌案上那兩封信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有時候他是真想拿刀剖開餘子式的心稱一稱,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餘子式收到消息的時候,黑燈瞎火的,他一個人驪山裡也不知道晃些什麼,一群下人廢了大半天工夫才找着他。而他正在山中摸着土一手的泥濘。
餘子式收了那兩封胡亥截下來的信,沉默了一會兒,“皇帝有下什麼旨意嗎?”
王平搖了下頭,“什麼都沒說。”
餘子式點了下頭,將那兩封信塞給王平,“我忽然有點事兒,大概明天早上能回來,你將這兩封信交給閻樂,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若是陛下今夜召見我,你就說我明日中午去望夷宮覲見請罪。”
未等王平問什麼,餘子式從他的手中將燈拿過來,轉身往山深處走。
“大人!”
“回去吧。”餘子式回身看了眼他,“明日興許還用得上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餘子式說完這一句,提着燈往山中走再未回頭。
徐福東渡之前曾對餘子式吐露,驪山秦始皇陵里埋了個秘密,關於生死,關於長生。那座失去了帝王的空蕩陵墓從建造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經在這龍脈山河下埋了幾十年,始皇帝在它身上傾注了他大半生的心血,最終卻選擇了葬身荒山,這其中牽涉了皇朝許多諱莫如深的舊事,大部分已經無從考究,餘子式挖掘對始皇帝的心思沒什麼興趣,他看中的是這座巨大陵墓的另一樣東西。
徐福這人不着調了一輩子,但願這次能靠譜些吧。餘子式從袖中拿出陵墓的地圖,提着燈站在山林中輕嘆了口氣。
次日正午,望夷宮。
餘子式進宮前打水洗了把臉,收拾好后換了身衣裳。出門前,長公主的書信剛剛送到,餘子式覺得華陽也是個狠角色,明裡暗裏對他一邊打擊一邊又拉攏,這手段玩的是順溜,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王孫子嬰在自己府里。這事真成了,胡亥被廢,王孫子嬰為帝,她垂簾聽政母儀天下,說不準又是一個大秦宣太后一樣的人物。
倒不是餘子式看不起華陽看不起女人,但是他說句實話,華陽這手段這野心,在這時代,女兒身的確是牽絆了她太多。他略作感慨后,放下了那封書信,對着那下人淡漠道:“把信退回去吧,替我轉告長公主一句話,小王孫我替她好好照顧着,這些事兒就不必她掛心了。”
留下這一句,餘子式轉身往王宮的方向走。
他尚未走進望夷宮就瞧見閻樂佩刀從宮裏迎面走出來,餘子式看了眼他,問道:“皇帝在裏面?”
“嗯,昨夜到的。”
“昨夜?”餘子式皺了下眉,隨即對閻樂道:“算了,你下去吧。”說完這一句,他轉身走進瞭望夷宮。
餘子式沒去大殿,反而去別院弄了點吃的,約莫半個時辰后,他站在門口,整理了兩下袖子,抬手敲響了宮殿的大門。
“進來。”
餘子式推門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案前的胡亥,年輕的皇帝穿了件簡單的黑色常服,渾身上下沒有任何的紋章裝飾,簡簡單單,透出些年少的清爽氣質。餘子式走過去在他面前坐下,將飯菜放在了案上,“昨天晚上有些事兒,我說了今天早上回來,王平沒同你說?”他伸手撈過胡亥的手,將筷子塞到他手中。
“說了。”胡亥抬眸看了眼餘子式。
筷子在簡單的飯菜里放了一下,胡亥頓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下了筷子,“蒙毅上哪兒去了?”
“他該去的地方。”餘子式也瞧出來胡亥沒什麼胃口,掃了眼他一筷子沒動的飯菜,倒也沒說他什麼。他伸手從一旁拎過酒罈子,從案上攬過兩隻嶄新的杯盞,在自己的面前那一隻里倒了杯酒,“你查了我的書信,有什麼想問的,現在問吧。”
“劉季的陣營里有個人,我竟是有些印象。”
“我們去過沛縣,你應該對很多人都有印象,而不該只記得張良一人。”餘子式手裏捏着那隻盛滿了酒的杯子卻沒有喝。
“蒙毅在沛縣見過張良,所以他現在人在東方?”
“嗯。”餘子式點了下頭。
“華陽寫信拉攏你,你拒絕了。”
“嗯,如你所言,天下之爭已經無法挽回了,華陽作為大秦長公主顧念着大秦國祚,她想的是廢了你之後立子嬰為帝,她攝政天下,相比較於你我,她才是一直未曾放棄大秦江山的人,然而這天下洶洶,不是她一個人能挽回的。”
“張良寫信與你,你接受了。”
“是,我接受了。和項籍這種江東豪貴子弟比起來,劉季目前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都還遠遠不成氣候,他們一行人中無論是曹參、樊噲還是蕭何都還在試鋒芒的階段,而東邊局勢卻是瞬息萬變,張良缺人,而蒙毅一個人不夠。”餘子式覺得他當初的確是沒看錯張良,眼見着大秦要倒,二話不說忙趁火打劫伸手向他要人,那架勢恨不得把他這兒剩下的幾個能打的人全一股腦打包拖走,這的確是留侯的一貫作風,蝗蟲過境都沒他掃蕩得這麼乾淨。
胡亥看着餘子式,良久才緩緩道:“最後一句,既然你將要往東走,那麼你打算這麼處置我?怎麼處置大秦的亡國之君?”胡亥靜靜等着餘子式的下文,他不是餘子式,張良與蒙毅都不會選擇保一位前朝的暴君,那個陣營不可能容得下他。餘子式既然做了這樣的打算,那留給他的只有一條路。
餘子式看了胡亥一會兒,輕聲道:“信我嗎?”
胡亥聞聲忽然笑了一下,“信你?趙高,我要是信你,我何必查你?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和天下人比在餘子式心中的分量,胡亥實在沒這個魄力。
餘子式靜靜看着胡亥,看着他笑,看着他一雙眼漆黑如墨,“我不會傷你。”
“閻樂帶人圍瞭望夷宮。”胡亥望着餘子式頗為沉靜地問道,“你想做什麼?”餘子式給張良的信上只有一句話。
秦二世崩,子嬰王,關中可取。
餘子式伸手將面前的那杯酒輕輕推到胡亥面前。胡亥低頭掃了眼那酒,輕輕挑了下眉,這世上還沒人能逼他大秦皇帝做他不願做的事。餘子式望了眼一動不動的胡亥,片刻后忽然伸手端起那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胡亥一瞬間瞳孔猛縮,刷一下起身,伸手就從餘子式的手中將杯子奪了下來,他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忽然就覺得一隻手壓上自己的背,狠狠往外一帶。
餘子式伸手攬住他,低頭吻住了他,直接將所有的酒全灌了進去。兩人貼上的那一瞬間,胡亥渾身都開始抖,他真的是服了!栽在這人手上他真是服了!
餘子式鬆開手任由胡亥抱着他,到最後誰還去計較那酒到底是誰喝下去了,餘子式能感覺到的全是胡亥乾淨清冽的味道,意識都快被衝散了。
胡亥察覺到自己的力道在一點點減小,他忽然一把推開了餘子式,撐手猛地扶上桌案。
“什麼東西?”胡亥抬頭看向餘子式,一雙漆黑的眼銳利得厲害。
餘子式擦了把嘴角的酒,抬頭看向胡亥,他自己手腳也有些無力,“沒事,一點葯而已。”餘子式抬頭看向胡亥,一雙眼清亮如雪,“等你醒了,一切都過去了。”
胡亥盯着餘子式,手一點點攥住了桌案一角,眼前卻不住發黑。
……
驪山,始皇陵。
餘子式沿着石壁緩緩走了一圈,將四下的燈都一盞盞點上了。藉著燭光,他伸手輕輕撫着棺槨中的人的面龐,正發著呆,忽然覺得袖子一沉。餘子式一怔,低頭看去,胡亥冷冷望着他,頭上已經浮了一層冷汗。
餘子式沒想到胡亥能醒過來,一時之間也愣住了,胡亥明顯有些氣力不支,一雙眼卻是銳利如刀。他環視了一圈,望着餘子式說了三個字,“先帝陵。”胡亥試着聚集內力,手卻是連抬起來都勉強。
“對,是先帝陵墓。”餘子式也看出胡亥的艱難,輕輕握住了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抬手擦了把他額頭的汗。
“你想幹什麼?”胡亥皺了下眉,卻發現自己說句連續的話都提不上氣,他現在渾身就沒有一處聚集了力氣,就連清醒都是勉強在維繫。他這輩子都沒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
餘子式原本想等這些事兒結束后再同胡亥說這些事兒,卻不曾想胡亥中途會醒過來,他握着胡亥的手良久,終於輕輕說了一句話,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語氣真的稱得上是溫柔繾綣。
“胡亥,和你說件事兒,其實我不是秦朝的人。”都到了這一瞬,說不說興許都遲了,但是餘子式忽然想同胡亥說會兒話。
胡亥的意識尚有些模糊,一雙眼盯着餘子式,氣息卻是亂得厲害。“什麼?”
餘子式知道胡亥現在身上藥效還未過去,索性翻身進了棺槨,伸手輕輕攬着胡亥,將他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胡亥,我不是這個朝代的人,這事兒要是從頭說起,那得從大秦相邦呂不韋開始。”如今再提起呂不韋,那真是恍若隔世的一種感覺。
“你徹查過我,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份名字全是假的,我的前半生那二十年,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迹。那是因為,我前半生二十年不是在這個朝代過的。我是呂不韋費盡心思從兩千年後的人世上帶回來的,不過我一直沒想明白他帶我到這兒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看着胡亥說不清是疑惑還是詫異的神色,低聲道:“我知道這個朝代上發生的所有事,我知道你父皇嬴政一定會收復天下,我知道你是大秦的第二位皇帝也是大秦的最後一任皇帝,我知道子嬰是大秦最後一位秦王,我帶你去沛縣,因為我知道那裏的人命中注定是王侯將相,我護着蒙毅,那是因為我知道他還有後半生的卿相之路要走。”
胡亥幾乎是瞬間就懂了餘子式話里的意思,卻除了看着他以外做不出任何別的反應,他攥緊了袖子,卻完全使不上力,“你想做什麼?”他根本不在乎餘子式是誰、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裏,不管這人是人是鬼他都認定了,別的東西他根本從未放在心上過。
渾身冷汗,他心中不可自抑地一陣陣冒着涼氣,他抬眸一雙眼銳利無比,“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知道這個世上許多人的命,呂不韋死於陽翟,嬴政死於沙丘,韓非死在李斯手上,李斯死在你手上,章邯死於秦漢之爭,李由死在項羽手上,項羽自刎於烏江,不久之後,秦朝覆滅,劉邦稱帝,國號為漢,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布衣提劍立不世之功。”餘子式將這些人的命運緩緩道來,竟是有種說不出的感慨。他低頭撫着胡亥的臉,低聲道:“大秦二世皇帝胡亥,死於望夷宮之變,死於一代權佞趙高之手。這是你的命數,到這一年已然終止了,在你之前,我曾經試着救過許多人,韓非、呂不韋、馮劫、馮去疾,可他們最後仍是死了,李斯一脈甚至是自此絕了。冥冥之中是不是有天意我不知道,這一次我的確下不了手賭這一場,胡亥,安心在先帝的陵墓里待着,剩下的事兒我一個人去做,如果這次時間沒亂,四年之後天下就該平了。”
餘子式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枚類似於丹藥的東西,盯着手心看了會兒,這一次要是出了岔子,徐福就是遊行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的屍體拖回來餵魚。
望着餘子式手心的丹藥,胡亥手一瞬間攥緊了,不遠處湛盧雷鳴不止,餘子式聞聲皺了下眉。胡亥忽然問了一句,“我死於你手,那你呢?”
餘子式捏着丹藥的手就這麼一頓,胡亥瞬間就看出了他的異樣,忽然抬手拽住了餘子式的手,“趙高,住手。”他一雙眼極為陰鷙。
“只是睡一會兒而已,到時我來接你。”餘子式避開了胡亥的視線,將那粒丹藥強迫性地餵給了胡亥。算了下時間,想起華陽,餘子式也沒剩下什麼時間和胡亥在這陵墓里耗,他翻身出棺槨,沒再看胡亥,推上了木質棺蓋,而後合上了石棺。兩道棺槨全都封好之後,湛盧一瞬間靜了下來,餘子式伸手撈過漆黑的長劍,按在了棺槨之上。
這棺槨他昨夜自己在裏面試了,封死後睡了一夜,的確是如徐福所說氣息摒絕,這驪山始皇陵匯聚了戰國所有頂尖陰陽術師的心血,依山而行,格局集陰陽籌算之精妙,幾乎可稱當世長生之道,人在棺木中一點都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若是睡死兩千年,那還真是當之無愧的活長生。只是這種類似於活死人的長生道,難怪秦始皇寧可死於山河底下,也不屑回頭望一眼這驪山。
餘子式按着那棺槨良久,一點點攥緊了手,而後猛地起身往外走。
……
等餘子式回到咸陽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天邊翻出一線魚肚白,餘子式戴着兜帽走在路上,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咸陽的街道尋常都是熱熱鬧鬧的,即便是雞鳴之前,也有着很重的人間煙火氣味。
而今天清晨的咸陽城街道卻是靜得極為不尋常,餘子式抬頭看了眼,咸陽皇城仍是一派巍巍氣象。他慢慢停下了腳步,忽然意識到今日清早最異樣的一件事。咸陽的巡城禁衛軍的身影呢?他四下看了眼,最後的視線落在空蕩蕩的瞭望高樓上。從秦昭襄王時期算起,百年來那高樓上可從未出現過空懸的場景。
這會兒要是再猜不到出了什麼事兒,餘子式這麼些年在咸陽算是白混了。退了兩步,他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剛走出去不遠就聽見一聲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銳叫聲,他飛快地壓了一下兜帽側身避入了街巷。街道上走過一道整齊劃一卻又步伐匆匆的禁衛隊伍,領頭的那將領餘子式認識,原來的京師中尉軍統領,而今是長公主府幕僚之一。
餘子式終於意識到自己這一次興許低估了形勢的緊張性,華陽她雖然是個女子,但是世上女子除了弱女子之外,還有一類叫巾幗。
餘子式去了趟鄭彬的家,而後又去了趟自己的家,無一例外全是一片狼藉。餘子式轉頭望向咸陽王宮,難得伸手揉了下眉心,他覺得他現在有些頭疼。他如今的手底下只有閻樂領有一小支禁衛,人數之少根本不足以抵禦華陽手底下的王氏舊部率領的禁衛大軍,如果他是閻樂,慌亂之下必然是選擇固守一處,而整個咸陽城也就只有一個地方能再撐一會兒。
大秦咸陽宮,真正的易守難攻的軍事壁壘。
餘子式轉身往秦王宮走,城門洞開。餘子式換了條密徑避開了嘩變的禁衛軍直接走進了咸陽宮。
“閻樂。”
勉強支撐的咸陽令回頭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渾身一震,回身看向餘子式,“大人!”
“行了,別的先放放,告訴我現在什麼情況。”餘子式打斷了閻樂的話,伸手撐上欄杆望着宮外,這麼些人動靜卻不大,餘子式皺眉仔細看了眼,一堆士卒正在手腳麻利地往牆下堆各種松柴木料,晨曦中幾星火把的光亮就這麼映入了餘子式的眼,看得他心中氣又是一滯。
“華陽反了,小王孫如今在她手上。”餘下的情況,餘子式都親眼看見了。
餘子式看了會兒階下那群打算放火燒宮的人,又看了眼軍伍中一身皇族服飾負手而立的大秦長公主殿下,閉眼吸了口氣,“你手底下還剩多少人?”
“不到一百。”
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看向閻樂,“你帶着眷屬先走吧,鄭大人不會武,他夫人又剛懷孕,你照顧好他們,還有桓朱,動作快些,出宮后想辦法先避一避。”沒辦法,賭一把了。餘子式留下這一句繞過長廊往下走。
“大人!”閻樂看着餘子式的背影想追上去,卻又生生止住了腳步,他攥緊了手轉身往殿中走。
華陽望着餘子式的身影,忽然抬手制止了那些打算點火的人,所有人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趙大人,許久不見啊?”
餘子式看着這位大秦有史來第一位敢放火燒王城的大秦公主,一時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華陽身形動了下,長階下無數陣列的禁衛軍,她一步步走上台階,直至與餘子式面對面而立。一身玄黑色肅殺無比。她朗聲道:“趙大人,這就不會說話了?”
“對殿下佩服之至,這份魄力,臣的確是無話可說。”餘子式對於對手一直持有敬意,唯獨對華陽欠了兩分,如今全額補上。這位大秦最後的公主的確有大秦皇族風骨,身體裏流着大秦先祖的血。
“胡亥人呢?”華陽也不和餘子式多說別的,直接問道。
“殿下……”
華陽淡淡打斷了餘子式的話,“趙大人,我華陽一介粗陋婦人,不懂什麼大義道理,你也別費力氣同我在這兒繞了,胡亥他人呢?趙大人,我好歹是他的皇姊,還能害了他不成?”
“陛下不在宮中。”餘子式看着華陽平靜道。
華陽盯着餘子式看了會兒,抬了下手,漫不經心地開口道:“把趙大人拿下,等我有空了再同他好好聊會兒。”對餘子式這一路貨色,華陽實在是連客氣欠奉。
階下一行穿着紅衣黑甲的禁衛直接持着兵戈步上台階,餘子式狠狠一皺眉,正欲說話,凌空一聲箭嘯。
那一聲箭嘯極為悠長嘹亮,幾乎划裂長空。原本階下所有陣列的禁衛軍先是一靜,而後驚起一大片嘩然。華陽不知道什麼情況,抬頭看去,一支白鴻長箭朝她面門而來,她剛欲閃避,那支箭卻擦着她的鬢髮直接釘在了宮殿大門上。
餘子式覺得這箭嘯骨笛上莫名有些熟悉,忽然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看去。
咸陽古老的宮道上遠遠走來一個持弓的身影,玄黑宮門洞開,來人步履緩慢而從容,一身衣冠瑩白勝雪。清晨陽光下,眾將士都看清了那人的臉。
餘子式的眼一瞬間就亮了。
披麻戴孝的男人腳步不頓,掃了眼嚴陣以待的眾王氏舊部將士,朗聲悠悠道:“王翦那老匹夫死了,本將軍還活着,你們一個個的這是想造反啊?”
所有王家舊部將領盯着那緩緩走來的縞素男人,幾乎上萬人的場景一瞬間靜得仿若無人,握着兵戈的手一瞬間緊了,其中有些人甚至開始渾身止不住地發顫。
那男人沿路走來,諸將紛紛主動讓開一條道,最終,他望着上頭的餘子式與華陽兩人,站定。
“真當王家人死絕了?”那男人幾乎是隨意而輕慢地問了一句,而後就是無數的兵戈撞地聲。
禁衛軍中所有王氏舊部顫抖着屈膝點地而跪,六個字整齊劃一,氣吞山河。
“參加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