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第 161 章

161.第 161 章

將軍府。

王賁穿着件素白孝服立在堂前,一旁立着餘子式與臉色冰冷的華陽。王賁倒是神色無異,視線左右掃了一圈,而後落在了華陽身上,“王翦他牌位呢?”

華陽看向內室,王賁心領神會地進了內室,不一會兒就拿着塊梨花木牌位走出來了。他把牌位放在案上,隨意地拿袖子抹了幾下,盯着那上頭的刀刻小篆仔細看了會兒。

“字挺俊啊,他自個寫的?”王賁頗為有興緻地看了眼華陽。

華陽面上瞬間就露出相當難以忍受的神色,她一把伸手從王賁手中撈起牌位,頭也不回地往內室走。

王賁望着她的背影,不惱不怒,無所謂一般地輕挑了下眉,扭頭看向餘子式,“你怎麼回事兒啊?”

“朝堂上遇到了些麻煩。”餘子式頓了一會兒,看着王賁那一身的孝服說了兩個字,“節哀。”

王賁笑了下,回身望了眼院子裏那一簇簇的青郁的灌木,“打了這麼些年的仗,生死算多大點事兒啊,見多了。”他隨意地拍了下袖子上的灰,從收到王翦死訊起開始回京奔喪,千山萬水,八千里雲月,那點該有的悲傷情緒呀,早被一路上的黃沙風塵沖沒了。

王賁緩緩抱起手臂倚着柱子,眉眼如畫,那一剎剪影真是像極了四十年前那位錦衣貂裘春風正得意的大秦少年將軍。

一聲低嘆聲飄過,王賁扭頭看向餘子式,“說來倒是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啊?還有小皇帝他人呢?”

餘子式恰好也有件事兒同王賁商量,順勢就將這些天的事簡潔地與王賁講了,同時說了自己的打算。王賁一邊聽臉上倒是沒什麼異樣神色,即便是聽見餘子式說放劉邦入關也不過是流露了些許的詫異。餘子式接着同他分析了楚漢與大秦的局勢,期間王賁鮮少開口插話,最大的反應無非是輕點了下頭。

“你……是如何想的?”餘子式心底其實有些不確定王賁的態度。王賁畢竟是大秦武通侯,王家舊部雖然喊他一聲世子殿下,然而這人的品階聲望實則不輸於他父親王翦,這幾十年來,王氏一門為這大秦天下可謂鞠躬盡瘁,餘子式如今琢磨着要一鍋端了大秦國祚,依着常理來說,王賁當場殺了他祭祖都算是客氣。餘子式心中沒底,見王賁不搭話,又猶豫着問了遍,“你還是覺得不妥?”

王賁忽然笑了下,那眉眼一下子就驚艷起來,不像個將軍,倒像個玩世不恭的漂亮世家少年,“趙高,我是個武將,你們文臣的事兒我可真是一點都不通,你同我說這些道理還真是高看了我。”他慵懶地抬眸掃了眼餘子式,“你說了一大堆,聽在我耳中無非就一句,又要打仗,是吧?”

“是。”餘子式點了下頭,神色複雜。

“那不就得了。”王賁輕輕笑開了。

天下將亂,為將者手握重兵,不打仗安四方難不成等着混吃等死不成?生而為將,不求戎馬一生馬革裹屍,如何敢對皇天后土道一句無愧於心?

餘子式望着年輕將軍臉上和煦的笑意,一下子記起了這人年少時跨馬出咸陽的場景,他忽然就很感慨,一轉眼斗轉星移,人面全非滄海桑田,唯有這人一片赤子丹心,十年不變。

“大秦氣數已經盡了,不是一位長公主或是一位皇帝能扶起來的,而後這天下,瞧得是東邊那些人。”頓了一下,他補充道:“楚懷王手底下幾路勢力,你有看得上的嗎?”

“你有看得上的嗎?”

“有個叫劉季的,聽過嗎?”

王賁回憶了一下,而後忽然看向餘子式:“那個亭長?”一出生就沾着父親的光封土受爵的大秦武通侯瞪圓了眼看着餘子式,半晌才道了一句,“話說那什麼地方的亭長來着?”老天,那地方窮得他都快記不住了。

“泗水亭。”餘子式見王賁想的辛苦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王賁一瞬間恍然回悟過來似的點了下頭,“對,泗水亭。泗水亭亭長劉季,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窮地方村夫,因為在家中排行老三,然後就被鄉人喚作劉季,是這個劉季沒錯吧?”王賁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說的是他?”

餘子式點了下頭,望着眼前這位曾經吃喝嫖賭稱霸咸陽城的紈絝膏粱,添了一句,“英雄不問出處,光瞧劉季的出身的確是上不了檯面,但是時運風水不同了,興許天下就該輪着他做皇帝,莫欺少年窮。”

“他不是和先帝差不多年紀?快五十多歲了的少年?”王賁不可思議道,“還窮?”在劉季這年紀,秦始皇早已經統一六國登基稱帝,王翦已經打贏了幾十場使他聲名大噪的硬仗,而這位亭長還在窮鄉僻壤默默無聞地開荒,這要說大器也太晚成了點吧?

餘子式一頓,“我只是做了個簡單的比喻。”餘子式這句解釋稍微晚了些,明顯劉季五十多歲鄉村貧窮少年形象已經在這位大秦膏粱紈絝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餘子式看着王賁陷入思索后一點點扭曲的臉,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打斷世子殿下的思緒。

終於王賁回頭看了眼餘子式,鎮定道:“非得選他?說來那個江東項籍我瞧着也不錯。”

餘子式靜靜看着王賁,沉默了一會兒后開口道:“要說起來,項羽出身的確是不錯,他來自西楚項家,項氏一門是江東老牌豪貴,原西楚豪族中的翹楚,仔細算還同你王氏一族有些淵源。”

“等等。”王賁忽然打斷了餘子式的話,“江東項氏?滅楚一戰,王翦帶六十萬兵馬清剿的那個楚將項燕,他的家族?”王賁對項燕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六國最後一位鐵血名將,驍勇善謀,王翦帶了六十萬兵馬過去才親手把他送上了絕路。

餘子式無奈地笑了下,點頭道:“嗯,就是被你父親逼死的那個項燕,項羽是他長子之子。”

王賁愣了一下,“項羽是項燕他的孫子?”

“親孫子。”

氣氛冷了一瞬,良久,世子殿下伸手抓了把額前碎發。

“那什麼亭長,什麼亭長——”

“泗水亭亭長。”餘子式把王賁的話添全了,“泗水亭亭長劉季。”

“對,那個泗水亭亭長劉季,他為人怎麼樣?”

餘子式想了一會兒,覺得用什麼形容詞來描述這位出身布衣的亭長都有些不合適,他望着眼前擰眉的王賁,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笑了一下,“是個挺不着調的人,和你一樣,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自己作歌,腹中一把把稻草,掏出來三兩把竟也是很有意思。”

“什麼歌?”王賁倒是一下子來了興緻追問了一句。

餘子式看着王賁的眼低聲緩緩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最後一句話音剛落,原本倚着柱子皺眉傾聽的王賁忽然就微微一震,他抬眸看向餘子式,餘子式靜靜望着他。

“這人,挺有意思啊。”良久,王賁才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世上草莽漢千千萬,惟有英雄,最惜英雄。餘子式從袖中掏出一封張良的書信遞過去,心中無奈嘆一句張良的眼光着實是毒。大秦這棵樹要倒了,四散的猢猻里他只點名要了兩人,一文一武,連他都排不上號吶。

將信給了王賁后,餘子式也沒多想,轉身去處理今日華陽留下的爛攤子,有王賁坐鎮將軍府,禁衛軍全老實了,餘子式收拾殘局沒費多少工夫,傍晚時分就回到了家。

剛一進書房,赫然就瞧見王賁披麻戴孝地坐在他書案前奮筆疾書,時不時還頓筆沉思一會兒,那聚精會神的樣子看得餘子式一愣一愣的。

聽見聲音,王賁抬頭看向餘子式,“趙高,快過來幫我瞧瞧!”

“什麼東西?”餘子式皺着眉走過去,“你做什麼呢?”

王賁將筆放下了,一副看破紅塵的黃老模樣,“我仔細想過了,這劉季一介泗水亭亭長,快五十歲了還潦倒窮困,若我真投入他賬下,依着我這身份,他必然戰戰兢兢,自慚形愧,也不敢真的用我,所以我想同他打好關係,必然得放低了姿態,婉轉求歡。”

餘子式本來端着水準備聽世子殿下好好說道說道,一聽最後四個字直接一口水噴在了他臉上,他忙伸手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不好意思,我——你繼續。”他鎮定地將王賁案前的一堆參考竹簡推遠了。戰戰兢兢、自慚形愧,這一看就是他的文書風格,王賁這人裝文化人這麼些年了,他也不好拆穿他。

王賁不悅地掃了眼失態的餘子式,伸手抹了把臉,“這是我編的過去生平,通篇一個慘字,絕對能讓那什麼亭長對我青眼有加,你給我看看還有哪兒能再潤潤?”

餘子式心道你寫這玩意你也用不上啊,到時候你也就是個張良身邊隨軍的軍師,打仗時你也不露臉啊。餘子式正在組織語言想着如何同王賁委婉些說這事兒,忽然王賁扭頭看向他,拍了下桌子。

“話說我要不要改個名字?同那蒙毅一樣?”

餘子式頓了一下,“張三李四王麻子?”劉季那名字着實太隨便,劉老漢取名字一看就沒走心,伯仲季,排行老三就叫劉季,世子殿下想着和劉三套近乎,估計也就這三個名能勉強硬剛一把了。

王賁顯然不能接受,作為一個打仗都得命歌姬扛着琵琶胡笳唱小曲的將軍,世子殿下這輩子在格調上就沒輸過。他頓了一會兒,忽然盯着餘子式頭上束髮的簪子停住了視線,過了很久,他的聲音忽然就低了下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取個單字叫信吧。”頓了會兒,他接下去道,“當年先帝滅六國,齊楚燕趙魏皆為王氏所滅,唯有韓國,既然重新來過,不如拿它當個姓氏?”

一石驚起千層浪,餘子式的心裏瞬間掀起滔天波瀾,他緩緩抬眸望向對面陷入思索的年輕將軍,不可置信。

“韓信,你覺得怎麼樣?”王賁被餘子式打擊多了,一見他的眼神頓時心中一涼,“聽着應該還好吧?”

餘子式刷一下從王賁面前將這人寫了一天的自編傳記撈過來,袖子一抬直接鋪開,故事一抬頭就是荒遠城鎮,父母雙亡的小孩依靠着漂洗絲棉的老婦人施捨度日,飽受同伴與他人的冷眼,同伴時常捉弄欺辱於這小孩,甚至強逼他從對方褲襠中鑽過去來對他進行羞辱,然而小孩志向高遠,心繫宏圖,忍常人所不能忍,終成大器。

這熟悉而狗血的情節看得餘子式啪一聲直接揚手甩了那書簡,他盯着一頭霧水愣在原地的王賁,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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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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