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 159 章

159.第 159 章

咸陽殿中,胡亥掃了眼階下的曹無臣,“陳勝難成氣候,魏王咎、齊王田儋、西楚項梁被章邯所破,如今沛縣劉季、西楚項籍擁立楚懷王西向,主弱臣強,天下之爭今後看的是劉季與項籍兩人。”

“陛下!”曹無臣說話聲太高以至於抖了起來。

胡亥沒說話,他記起那一日始皇帝死前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將死的帝王像是預見了未來一樣,對着他淡淡道:“若社稷可立,立之,不則,擇天下有能者立之。”嬴姓子孫實在不孝,這大好江山,願守的守不住,唯一一個能守的心藏另類宏圖不願守,能安排的都安排了,能勸的也勸過了,他嬴政對這天下人仁至義盡,身後洶洶多少年實在顧不上。

胡亥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命章邯於巨鹿牽制住項籍,放另一路劉季入關中吧。”得關中者王天下,這天下他拱手相讓,能不能接的穩就看那赤霄斬白蛇的匹夫有多少能耐了。

千百年來,只聞諸侯君王問鼎天下,何曾見過布衣提劍逐鹿中原?這一幕註定被載入史冊,與無數人耗盡心力修成的大秦綱紀在長河中一齊映粲華夏千年。

曹無臣尚未來得及說話,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陛下,趙大人求見。”那宮侍低着頭恭敬道。

胡亥放在案上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讓他走吧,我今日不想見他。”

那宮侍似乎詫異地抬了一下頭,卻也不敢說什麼,道了句“是”,轉身低着腰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胡亥淡漠地對曹無臣道。他忽然很想靜靜待會兒,只一個人。

曹無臣心情激蕩,起起伏伏几個回合,心裏終於冷了下來。“是,陛下。”

這些日子大秦的元老重臣真像是忽然從暖和陽春被一把扔到了水深火熱中,如果說之前皇帝還算是性子乖僻難以揣測,那麼如今皇帝的性子那真是一言難盡。一夜之間所有咸陽朝堂外哭天搶地的元老重臣忽然就消失了,也沒人再抱着鎏金柱子哭嚎先帝,所有之前撲騰得死去活來的忠臣孝子全閉嘴了,咸陽城那真是一派和肅安寧,連長公主華陽都閉上了將軍府大門對着老將軍牌位安心守寡,兩耳再不聞窗外事。

胡亥站在城樓上,前幾日折騰得最厲害的幾位忠臣在場中臉色蒼白如紙,胡亥看了他們一會兒,從一旁拿起弓箭,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的箭緩緩搭上了弓,雪色箭鏃微微移了一下,對準了場中那群終於猛地哭嚎出聲的貴胄重臣。

曹無臣站在胡亥身後望着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先秦遺老重臣在場中亂竄,不覺失笑,這群人吶,自詡什麼秦之范蠡文種,一頭拉攏長公主華陽,一頭盯着小王孫,私底下還諷兩句皇帝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這份心思倒是比誰都活絡。

這群人遲早也就是落個這麼個給人任意屠宰的下場,死在皇帝手上,至少還落一份沉冤貴族的體面。

胡亥搭弓上箭隨意地指了個方向,鬆開了手指,長箭一聲嘯直接劃破了長空。一瞬間場中哀嚎聲尖銳無比。

有掖庭曹無臣曹大人在,折磨人的手段胡亥那真是十年不帶玩重樣的,更何況這群看着骨頭極硬的老臣其實骨質相當疏鬆,胡亥如今作為一個名正言順的暴君,整日也不幹什麼正事,那真是怎麼荒淫怎麼來,怎麼無道怎麼來,求得就是兩個字,痛快。

這世上不當一回昏君,還真不知道當昏君的爽快。前兩日上丞相府指桑罵槐對着餘子式破口罵嫪毐的長公主幕僚,胡亥直接命人上將軍府將那人拖了出來,當著一眾王氏舊部將領與華陽的面在將軍府大門口將人雙手雙腳剁碎了喂鷹犬。

華陽出手制止,只得了曹無臣悠悠一句“寡婦門前是非多,殿下只管好好抱着老將軍牌位便是了。”一介掖庭小吏,權貴走狗,氣焰囂張至此,堂堂大秦長公主殿下與一眾戰功赫赫的王氏舊部竟是無一人敢開罪,無怪乎咸陽百姓私下直嘆大秦氣數盡了。

餘子式一連小半月都沒見着胡亥,胡亥越做越絕,到最後直接明令禁止他無召見進入驪山行宮。餘子式和當初的李斯落了一樣的處境,堂堂一**政重臣,無論怎麼做,就是見不到皇帝。曹無臣最近領着胡亥在秦王宮與驪山行宮各處胡作非為的事兒餘子式也聽說了,拿臣子當飛禽走獸,按年紀為他們披上羽衣獸皮,讓他們在場中相互廝殺,曾經的大秦武校場成了大秦皇帝玩弄折磨臣子的斗獵場,除此之外更是一樁樁一件件,其中不乏餘子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手段。

只能說曹無臣的確是個人物,忠義雙全與大奸大惡全是一張臉。

皇帝暴虐成這樣子,外野風傳實在不好聽,餘子式試着壓了一下,卻發現根本是徒勞,他一人難堵天下悠悠之口,而王孫子嬰還在他府里,這才出了華陽處處針對他的事兒。東邊的局勢餘子式也略有耳聞,項籍一路處處受挾制,劉邦一路則是坦蕩通順,戴名盟主楚懷王說了“先入關中者王之”,劉邦估計得撿個不小的漏子。

也在同一時期,餘子式收到了一封來自東方故人的信。信上署名二字:張良。

餘子式看了信,望着咸陽宮想了許久,而後下令召來了剛剛當上咸陽令的閻樂。

上林苑,城樓上。

秦朝時許多大型獸類都還很常見,虎兕在山林河澤中為患很尋常,胡亥坐在城樓上望着場中不知道是哪位揣測上意的臣子進獻的五隻通體雪白的大虎,扭頭略帶疑惑地掃了眼曹無臣。

“陛下,今天我們換點新鮮不一樣的,如何?”曹無臣一句話說得那是一個順耳中聽。

胡亥望着他隨意地點了下頭。曹無臣轉身朝着不遠處場下的人揮了揮手,場中一道門忽然開了,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幾乎是被攆了進去,場中餓了許久的老虎正磨着爪子,聞聲刷一下回頭看向那群老少,其中不少人當場就凄厲地嚎了起來,回身拚命地拿身體撞門。白虎頸上扣着鐵環,往東走了走,夠不着人後越發暴躁地撓了把地。

胡亥皺了下眉,扭頭看向曹無臣,“你做什麼?”他一眼掃過,那群人裏頭還有幾個孩子。

“陛下,這群人均是些無用的卑賤罪人,死了便死了,即便是與虎相搏也算不上什麼大戲。自古龍虎相爭才算好戲不是?”曹無臣笑了笑,轉身命人帶上來一個人。

少年的臉一出現在胡亥的眼前,兩人均是當場一愣。王孫子嬰。

一旁曹無臣恭恭敬敬道了句:“陛下,這便是扶蘇長公子的兒子,小王孫殿下。”

胡亥與扶蘇的交情實在不深,而之後蒙恬餘子式乃至長公主華陽都是在竭力護着這位小王孫,這還是叔侄兩人許多年來第一次見面。胡亥盯着王孫子嬰那張與自己極為神似的少年臉龐,一瞬間像是想到了什麼,眼中忽然騰起極重的戾氣。他看向曹無臣,“你上哪兒弄的人?”餘子式有多護着這少年胡亥不是不知道,他在餘子式府里也安插了不少人,餘子式對王孫子嬰尤其的好,乃至於這少年陷入疑惑,餘子式會花一夜工夫在院子陪他坐着耐心開導他。

曹無臣笑了笑,望着胡亥沒說話。低等權佞一味只知道諂媚,中等權佞知道察言觀色來媚上,最拔尖的權佞知道如何揣測心意來媚上,興許皇帝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兒他也能妥帖地安排好了,這才是本事。一般人還真修不了這種道行。

王孫子嬰不同於別的皇族子弟,自小雖然也是養於深宮,但所讀所學皆是氣象極廣的東西,除繼承了父親的溫潤儒雅外,骨子自有一股通脫傲氣。他一眼就望見了城樓下場中的白虎與那些哭嚎的人,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在他視野所及的地方,甚至還有狼狽的母親死死抱着四五歲的孩子蜷縮在角落。

命人與白虎相搏來供皇帝取樂,而在場諸人甚至期盼不已,這一幕落在王孫子嬰的眼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場暴行。他忽然掙開了身後押着他的侍衛上前一步,幾乎是漲紅了臉大聲道:“把人放了!你不能這麼做!”

胡亥盯着那少年的臉,忽然問了一句,“趙高很喜歡你?”

王孫子嬰有些緊張,他一眼就從胡亥的服飾上認出來這人就是當朝大秦皇帝,這麼些天來他被一批人又一批人傾力保護,所有的危險全是來自這人,他面對胡亥沒辦法不緊張。一聽到胡亥問趙高,他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看向曹無臣,“趙大人呢?你不是說他在這兒?我要見他!”

面對這位才反應過來的小王孫,曹無臣也是略顯無奈,“小王孫殿下,趙大人不在,你同陛下聊會兒不是也挺好?”趙高?他這會兒正在御史丞,少說兩三天後才能覺察出殿下你失蹤了吶。

王孫子嬰一瞬間就反應過來自己給曹無臣陰了,臉色抑制不住地蒼白起來,卻仍是撐着王孫氣質望着眼前這群人,在掃視周圍的過程中冷不丁地對上了皇帝的視線。

“趙高喜歡你哪裏?”胡亥忽然問道:“你平日裏也是這性子?”

王孫子嬰不知道怎麼應話,望着胡亥鎮定開口道:“我要見趙大人,他在哪兒?”

胡亥坐在案前,忍不住輕笑了一下,視線隨意地掃過場下的白虎。

王孫子嬰以為他要放開那白虎去與人搏殺,顧念着場中那些人的性命當下也管不上什麼君臣之儀,上前大聲道:“不,你不能這麼做!你快放了他們!”眼見着胡亥不搭理他,王孫子嬰忽然吼道:“你這是亡國之君的行徑!”

胡亥點了下頭,“嗯,你說的是。”

小王孫被生生噎了一下,竟是不知道接着該說什麼,望着胡亥睜大了眼。“你……”

胡亥一雙眼靜靜打量着他,半晌緩緩開口道:“既然你如此牽挂他們,不如你去救他們,算我成全你如何?”

小王孫沒聽懂胡亥的話,而曹無臣卻是瞭然於心地朝王孫子嬰身後的侍衛點了下頭,後面直接走上來兩人拽着小王孫的肩膀就將人往後拖。感覺到他們的力道,王孫子嬰踉蹌了一下,望着胡亥與曹無臣的視線腦子一瞬間通徹了,“放開我!胡亥你放開我!”

胡亥無動於衷地望着他被拽下去,城樓下圍場一角忽然又開了一道門,王孫子嬰被人一把推了進去,他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隨即立刻站起來,背抵着牆望着那五隻白虎。不遠處場中另一群人已經瀕臨崩潰,眼見着一道門打開將王孫子嬰放進來,猛地全部都撲了過去,卻眼睜睜地看着那門閉上了,當即哭嚎聲更凶。小王孫堪堪避開那群人,“別亂!”他大聲喊道。

五隻白虎而已,而他們卻有十多人,搏一把興許也不是贏不了,王孫子嬰大聲道:“別亂,鎮定點!”他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群人的哭嚎求饒聲中,幾乎聽不出來什麼,隨即他就看見高樓之上,皇帝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手輕輕抬了一下。

白虎頸上的鎖一瞬間開了,五隻餓了許久的白虎甩了下頭,吼了一聲后低頭四散走開,貼着圍場邊緣逐步向這群人靠近。

許多天沒見上皇帝一面的餘子式發現走一般通報程序根本見不上胡亥,站在秦王宮外思索了一會兒,他換了種方法。而許多天來終於進了上林苑的餘子式瞧見的就是這一幕,鎖鏈脫離了牆壁,五隻白虎拖着鏈子低頭緩緩踱步向前,場中無數的尖叫哭嚎的人,以及蜷縮在角落裏抱着孩子瑟瑟發抖的母親。

餘子式看得愣了一下,甚至來不及找一找胡亥,直接翻身從牆上一躍而下。一落地,他剛一抬頭就被震了一下,“子嬰?”

小王孫還在試着讓這群人冷靜下來,聲音都有些喊啞了,而效果幾乎沒有。這群人已經被恐懼摧垮了,徹底淪為了白虎的獵物。與此同時,高樓上胡亥忽然刷一下站了起來,手猛地撐上欄杆看場中那道青色的身影,曹無臣的臉色也瞬間變了。

白虎輕輕一躍,撲向一個獃獃立在場中無人照看的孩子,小王孫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地朝那孩子撲了過去,卷着那小孩堪堪避開,胳膊直接被護爪劃出一道極深的傷,血腥味一瞬間才全場蔓延開。

他懷中忽然響起一道極響亮的哭聲,那孩子死死扯着他猛地哭喊不止,“沒事!”他低聲安慰着那孩子,盯着那白虎心中陣陣發涼。

那白虎幾乎是饒有興緻地回頭看了眼小王孫,血腥味一瞬間刺激了所有白虎,所有白虎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其中一隻在小王孫背後,忽然就伸爪輕輕一躍,餘子式的反應比小王孫快多了,直接撲過去扯着王孫子嬰的肩帶着退了兩步,於此同時,一支白羽長箭狠狠釘穿了他身後白虎的脖頸,那一箭幾乎穿碎了喉骨,那白虎當場濺血斃命。

高樓之上,胡亥沒有絲毫的停頓,從箭筒中抽出另四支箭,弓弦一下子綳到了極致,他左手緩緩移着箭鏃的位置,仔細看竟是有些許的顫抖。

餘子式抬頭看向高樓之上,錚一聲清嘯,四支箭破空而來,所有白虎全是一箭穿喉,果決而利落。其中一隻白虎竟是還能動,胡亥的臉色瞬間就變了,隨即看見餘子式伸手從那白虎的脖頸上握着箭尾往下狠狠一插,那白虎還欲掙扎,餘子式直接從脖頸下方捏着穿過喉嚨的箭鏃往下一拉,整支箭穿過了白虎的脖頸被餘子式扯了出來,血濺了他滿身滿手。

他回頭看向高樓上的帝王,目光有些發沉,鬆開手,長箭砸在地上輕輕一聲響。他回身看向王孫子嬰,“沒事吧?”

小王孫抱着那受了驚嚇的孩子站在原地,伸手按上胳膊上的傷止血,朝餘子式搖了下頭。

餘子式轉身往外走,門幾乎瞬間就開了,他一路沿着長階一步步走上高樓,所有人都緊緊盯着他,卻沒一人敢伸手攔下他。他直接走到了胡亥的面前,望着他沒有說話。

胡亥迎着他的視線,攥緊了手中的弓箭,沉默。

“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餘子式伸手從胡亥手中將弓箭拿過來,放在了一旁的案上。

胡亥先是沒說話,而後在餘子式的視線注視下終於開口說了一句,“咸陽城如今誰都知道秦二世暴戾無道,你覺得我知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這就是原本的我,過去那樣子是我裝出來的,記得當年熊啟那事兒嗎?那是我裝的,還有在洛陽的山匪一事也一樣,那些事全是我騙你的,我從來就算不上君子,陰狠乖僻,暴戾成性,這才是我原本的樣子。我過去還在乎,如今你覺得我還有什麼可在乎的?”他只是懶得裝了而已,說著這番話,胡亥甚至倨傲地無聲輕笑了下。

“我在乎。”餘子式手上全是白虎的血,甚至還未乾,他忽然伸手撫上了胡亥的臉,他的食指輕輕摩挲着胡亥的臉,手上的血蹭上了胡亥的臉,他低聲道:“你成什麼樣子了在我眼中都一樣,我在乎。”低聲說完這一句,他低頭吻了上去。

眾目睽睽,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這一幕上,震驚的人全都震驚得無以復加,曹無臣站在不遠處望着這一幕,一瞬間恍然明悟過來。

無論別人是怎麼樣想,怎麼樣看,餘子式卻是難以顧及了,在他懷中,胡亥先是一怔,而後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王孫子嬰哪裏都不像你,你和別的人不一樣,我一眼就能認出來。”餘子式低聲望着胡亥緩緩道,伸手摩挲着他的臉,說不上是難過還是寬慰,他輕輕笑了下。“我活了大半輩子,也不過就喜歡你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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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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