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 154 章
權臣,尤其是有點手段與能耐的權臣,大都自命清高。狐媚取天下的人,那不叫權臣,那叫權佞。
胡亥這一手,直接截斷了餘子式在朝堂上所有的退路,大秦朝臣圈說到底還是個講究清高忠義的圈子,李斯能坐穩這大秦權臣第一把交椅,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資歷與名聲本就配得上這位置。
餘子式如今的問題是他經營了半輩子的聲名被徹底毀了,在朝野真正的權臣圈子裏再不能服眾,除非他殺乾淨了所有人換上自己的人馬。上一個與餘子式境況相似的人是趙太后的男寵嫪毐,嫪毐也曾拜官封侯,位極人臣一時,卻到底被人滅了族。這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兩點,第一嫪毐上位在權臣圈子裏的確是個笑話,第二是他由於不容於權臣只能拚命依附皇權,然而趙太后失勢后始皇帝眼裏並容不下他。
依附皇權,生殺予奪全都繫於皇帝一人之手,所以自古權佞多諂媚之徒。
這一趟上朝是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餘子式坐在空蕩蕩的宮室里沒有說話。他沒有回家,胡亥將他留下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回去之後的要面臨的詢問與詰責,他光想像一遍就覺得慘烈程度不輸於長平之戰。他和胡亥,一個是大秦的郎中令,一個是大秦的皇帝,餘子式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
胡亥站在宮室門口,抬手敲了下門。裏頭久久沒有回應聲,他又敲了兩聲,而後直接震開了門,抬腳走了進去。他在餘子式面前站定,低身與他平視,語氣幾乎算得上是淡漠,“緩不過來?”
餘子式抬頭看了眼他,半晌才打起精神開口道:“我什麼時候可以走?外面還有很多事兒等着我去處理,我現在不能待在這兒。”
胡亥伸手摸了下餘子式的臉,低聲道:“在這待着,剩下的事我會幫你處理。”
餘子式心中一陣疲倦,望着胡亥良久,卻終究沒說什麼,他說了也沒用。餘子式從胡亥眼中明明白白讀出來他的意思,無論自己說什麼,胡亥這些天都不打算放了他。餘子式第一想的就是,胡亥他又想做什麼?他現在真沒這個心思猜,所以他直接就問了。
“你又想做什麼?”餘子式靠着牆隨意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望向胡亥,“你想殺誰?”
胡亥的手一頓,忽然就拽着餘子式的衣襟將人一把扯了過來,餘子式重心不穩又沒有防備一下子摔進了胡亥的懷中,胡亥順勢攬住了他,他看不慣餘子式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胡亥淡漠道:“蘄縣一代戍卒出了亂子,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我讓章邯帶了一隊兵馬過去。朝野人心浮動,這事兒我不會再拖了,軍政權力我必須立刻從李斯與一眾大臣手上收回來,否則地方郡縣出了亂子我沒法及時控制。”
餘子式掙開胡亥,“你想做什麼?”
“地方動亂之所以無法及時控制,究其原因是因為郡縣撤了武備軍。你們朝臣當初勸始皇帝推行郡縣制度,軍政權力全都歸於皇帝,這一步走得太急了。李斯按這方法推郡縣制度,如今天下的動亂他要負上七八分責任,亂世之末,太平初興,最忌諱的就是廢武,分封各路諸侯鎮守疆域的確不利於皇帝統攝天下,但是有利於開國局勢的穩定,而李斯直接廢了這一條路,從郡國到郡縣這原本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你們這一步太急了。”
胡亥伸手攬住餘子式的肩在他身邊坐下,“李斯與一眾權臣為了控制局勢,把持着軍權與政權不願放手,我登基時身份與地位又有所欠缺,這些天為了不和你鬧僵,我對他們一直存了三分忍讓,而他們卻是隱隱有了凌駕於皇帝之上的意思,這事他們必須付出代價。如今郡縣亂子已經起了,而一大部分軍政權力還在李斯與一眾朝臣手上,那本來該是大秦皇帝的東西,既然如此,我會一件件向他們要回來。”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些權力胡亥要讓李斯他們怎麼吞進去,怎麼還給他吐出來。
胡亥不知道這番話餘子式能聽進去多少,他與餘子式觀念不同,在朝政一事上極少有共識。但無論如何,狠戾殘暴也好,孤家寡人也好,他會守着這個人,護着他,他不會成亡國之君,更不會讓餘子式成了亡國之臣。古往今來這麼多君王,胡亥覺得可笑不過周幽王,不是笑他烽火戲諸侯,是笑他到最後江山美人全都任人魚肉踐踏,沒一樣護得住的也沒一樣守得住的。
到如今,至於說餘子式的心思到底在不在自己的身上,胡亥興許是真的心冷了,竟然覺得也無所謂了。他是皇帝,而如今人已經在他手上了,生殺予奪皆如自己所願,他覺得差不多也夠了,人不能過貪,貪三兩分就夠了。像這樣,隨時都能見着這個人,空閑時分還能扯着他出門在上林苑晃兩圈說會兒話,也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冒出來打擾他們,胡亥覺得挺好的。
餘子式還想問兩句,胡亥卻沒打算繼續說下去了,他命人布了膳食,坐下陪着餘子式吃了飯。餘子式哪裏有心思吃飯,他總覺得胡亥瞧着他的眼神靜得他心底陣陣發涼。
一連許多天,餘子式都沒走出過這宮殿一步。
胡亥也沒有放人的意思,一天到晚除了個別幾個時辰不見人影,幾乎都在宮室里陪餘子式待着。兩人也不怎麼說話,白天胡亥翻着奏章餘子式就坐在那兒撿他批過的奏章看,晚上兩人除了上床還是胡亥扯着他在宮殿各個角落裏做,餘子式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能這麼單調直接,糜爛到這種不像話的地步。
而且重點是不是餘子式不想與胡亥溝通,而是無論他說什麼,胡亥都認真地聽,然後一句不剩地把不想聽的全都濾乾淨了。
胡亥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麼,餘子式到最後徹底放棄了同胡亥說些什麼的念頭。
空蕩蕩的宮室里,兩人都待着不說話,這氣氛壓抑地餘子式一天天越發喘不上氣來。胡亥最近也忙,餘子式翻他的奏章,大部分都是軍政上的事兒,鮮少有朝中大臣的消息,那些進宮的朝臣仕女餘子式也再沒聽見消息。
這麼下去不行,餘子式一向很沉得住氣,唯獨這次難以冷靜。胡亥對着他愈平靜,他心中的不安就愈重。
入夜,胡亥進屋的時候走到一旁點了盞燈,天氣入夜涼了起來,胡亥手攏着那火苗看了一會兒,那一芯火焰卻還是漸漸熄了下去。他剛打算再點一次,一隻手從一旁伸出來,接過了他手中的簽子。
“我來吧。”餘子式已經在角落裏打量了胡亥有一會兒了,點了燈,挑開了芯子,他攏着火看着那燈一點點亮起來,忽然覺得一雙手從背後緩緩環上了自己的腰。他低頭看了眼玄黑赤紋的袖子,沒說話。
胡亥安靜地攬着餘子式,越過他的肩望着那火,“太僕今日同我說,過兩日天京師要下雪,驪山北有長明宮,山巒霧凇是一絕。”
驪山北有長明宮。
餘子式一下子就記起了那座宮殿的模樣,坐落在驪山北,冬日雪砌冰雕,階下上擺着一盆盆冬青草,始皇帝滅六國后,有一部分六國王孫公主就被安置在那兒,餘子式曾經有事去過幾趟長明宮,穿着水紅襖子的宮女坐在台階上,閑說著六國的舊事。那宮殿真是僻靜悠閑極了。
“你若是想去看看,我這兩日都有空。”胡亥輕輕搭在餘子式肩上,語氣裏帶着些漫不經心,帶着些認真。
餘子式回身看向胡亥,手搭上他的肩,偏頭緩緩問道:“你想去?”他知道胡亥這些天有多忙,一天不過睡一兩個時辰,難的剩下的休息時間全搭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覺得胡亥有時間出門。
胡亥伸手攬緊了懷裏的人,忽然輕笑了一下,“對,我想去,你陪我去嗎?”把人逼得太緊容易出事兒,胡亥也察覺出這兩日餘子式的壓抑,他想陪他出去走走,緩和一下兩個人的關係。他們是情人,不是仇寇,胡亥不想和餘子式走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
“所以,你陪我去嗎?”胡亥又問了一遍。
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手環住了胡亥吻了上去,輕車熟路,毫無矯揉造作之感。胡亥先是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而後眼中一霎那間亮了起來,他伸手就攬緊了餘子式的腰,抬手去解他腰間的帶鉤。
餘子式沒去管胡亥的動作,手拽上胡亥的衣襟,慢慢替他解着衣帶,那還是他第一次給胡亥解衣衫,手有些不穩,故而他把動作動作很慢。胡亥低頭看着餘子式的手,眼神忽然就柔和了許多,“我來吧?”
“不用。”餘子式解了一會兒,發現皇帝的朝服的確是難脫,他頓了一瞬,手上一用力,直接撕開了。
胡亥聽着那一身帛裂聲,眉頭極輕地抽了一下。
……
夜半,餘子式從床上起來,伸手給胡亥掩好了被子,他走到香爐邊掀開蓋子看了眼,扔了枚東西進去。從屋子裏走出來,宮侍照常攔下了他。餘子式看了眼那宮侍,從袖中拿出皇帝的玉枚遞過去。
那宮侍看了眼屋子,又看了眼神色如常的餘子式,慢慢讓開了路。
餘子式轉身往外走。餘子式出門一個人也沒找,直接就去了掖庭,他將正在打着哈欠的觀賞刑罰的曹無臣扯着領子拖了出來,甩手將皇帝的玉枚扔在了曹無臣臉上,一字一句冰冷道:“曹無臣,別試我的耐心,把這些日子所有朝廷罪臣的案宗拿出來,少一份,信不信我讓你你活不過今天晚上。”
曹無臣瞬間清醒了,轉身就給餘子式拿了案宗恭敬地呈了上去。這一位一般不放狠話,放了就是言出必行,說讓你活不過今天晚上,你絕對沒法見着明早的日頭。
餘子式迅速翻了兩頁,越發心中涼意越盛。胡亥為什麼會這麼忙?那是因為他把能辦事兒的全給下了獄!
餘子式看着最後一頁赫然的三個名字,手忽然一抖。
大將軍馮劫,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餘子式抬頭看向曹無臣,“馮家父子入獄,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前兩日找了個隨便的由頭扔進去的,約莫……約莫是兩天前。”曹無臣說得那叫一個戰戰兢兢,這位上哪兒冒出來他至今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現在人呢?”
“在,在獄中。”
“帶我過去。”餘子式伸手就將案宗甩下了,他想起歷史上那一對父子的結局,渾身的血都涼了。
兩人一進牢獄,所見的一幕別說是餘子式,就連曹無臣都愣住了。血,全是血,半個牢獄都被鮮血染盡了。曹無臣刷一下走上前探手試了一下兩人的鼻息,當下臉色相當難看。他抬手從地上將兩人的手抓起來看了眼,手上筋脈都已經咬碎了,瞧那傷口死了約莫有一夜了,應該是傍晚時分自盡的。曹無臣回身看向餘子式,抿唇沒敢說話。
餘子式攥緊了手,慢慢走到那兩人身邊,撥開枯草拾起那一截明黃色的衣料。
上書殷紅一行銀鉤小篆。
“將相不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