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 153 章
秦朝武官之首是太尉,可惜是虛職,上一個擔任太尉的是尉繚,一個近九十多歲老眼昏花的老頭子。真正有分量的武職是郎中令與衛尉,秦朝京師武備力量大抵掌握在兩者手中,當初始皇死後,李斯由廷尉進為文臣之首丞相,餘子式由中車府令進為統攝京城禁衛的郎中令,這安排其實也算是兩人對彼此的一種妥協,局面也一度安穩了好一陣子。
餘子式說句實話,他並不願意將印鑒與軍權交出去,局勢本來就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交出京師禁衛軍無異於自剪羽翼。所以他拒絕了,他沒去管衛尉的臉色有多難看,對門口京師禁衛的浩大陣仗也沒什麼反應,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天子掌刑罰斧鉞是不錯,可他也的確沒什麼可以指摘的過錯,這一道詔令他不敢接,也不想接。
餘子式原話就是這麼對章邯說的,章邯也是這麼對皇帝傳達的,一字不差。
餘子式在家等章邯回消息的時候,面上雖然鎮定,心中其實沒什麼底。若是胡亥夠狠,大抵就直接把他扔牢獄了,抗旨之罪可大可小,極重的甚至可以處滅族之刑,雖然一般來說有點腦子的皇帝都不會濫殺權臣,但胡亥不是始皇帝,胡亥對權衡之道或者說他對所有的權臣都帶着一種天生的蔑視,這是一個習慣了劍走偏鋒的皇帝,難以捉摸到李斯都相當忌憚。
餘子式覺得,實話實話,除去感情因素,如今他與胡亥之間的君臣關係可以說是相當脆弱。
一直到很久之後,餘子式才終於等到了從王宮出來的章邯。章邯話里行間都在勸和,餘子式分析他的話,無非就是勸自己讓一步,餘子式聽了一會兒,覺得章邯說話的確很漂亮,是個聰明人。
據章邯的分析,皇帝的意思是兩人各退一步,餘子式放手軍權,皇帝不再為難蒙家舊部與王孫子嬰,這在章邯看來,這無疑是皇帝鬆口了,這是種示好。他也是按着這意思勸餘子式的,字裏行間都是滿滿的和氣。
餘子式聽章邯說了很久,平靜下來后回頭想了想,覺得今天這事兒自己其實做的也不太合適,胡亥畢竟是皇帝,自己這麼駁他的面子,情理上胡亥其實相當難堪。加上章邯的話又實在是太和氣,餘子式斟酌了良久,將印鑒交了出來。
他先妥協了,他本來也沒想和胡亥對立,所以他讓了一步。
這無疑是餘子式當了二十年的官被同僚坑的最狠的一次。
章邯的確很聰明,但是揣測上意這事兒不能剛靠聰明,章邯自己也沒想到,皇帝與趙高的事兒吧,複雜程度遠超他想像。這事兒就不能按照一般的君臣矛盾來揣度。
胡亥收到餘子式交上來的印鑒的時候,臉色相當難看。這不是鬆口與試探,這實際上是一道選擇,沒有折中也沒有退路,餘子式必須做個抉擇選個立場,要麼徹底地放棄軍權站在蒙毅與權臣那邊,要麼乾脆地放棄蒙毅和其他所有亂七八糟的人然後回來他身邊。他不想忍了,餘子式不能拿着他親手給出去的權柄,人和心思卻徹底不在他這兒,單看餘子式現在做的事兒,哪一件不是在和自己作對?
胡亥看着手心的溫潤的印鑒,心忽然就冷了。這麼些年,無論自己怎麼做,怎麼待他好,掏心掏肺但凡他要,但這一切於他而言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是了,可有可無。即便是換一個立場,與一眾權臣擁立比他更容易掌控的王孫子嬰,餘子式依舊能做他光風霽月的大秦卿相,完成他的壯志與夙願,照樣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而他們之間的感情,將他換成更得餘子式欣賞的蒙毅,似乎也無傷大雅。
胡亥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輸,李斯馮去疾蒙毅這些所謂權傾朝野的朝臣他其實從未真正放在眼裏,駕馭權臣是大秦皇帝一脈相承的天賦。可是那一瞬間看着面前的印鑒,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輸了。所有人,李斯有他的法家宏願,馮去疾與馮劫有他們的將相氣節,徐福有他的海闊天空,王賁有他的戎馬天下,餘子式與蒙毅有他們的太平志願與志同道合,只有他,除去這滿身的戾氣與一腔算計外一無所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將印鑒攥了很久,胡亥終於將手中的印鑒輕輕放下了。他記起那始皇帝臨終前望着他的那一眼,忽然揚手狠狠甩了那印鑒。
皇帝下令明天開朝,距離上一次皇帝上朝都快過去了一個多月,餘子式聽聞這消息的時候還是有些詫異的,隨即又想,這興許是件好事。君臣矛盾也該緩和一些了,天一日日地涼起來,這人心卻不能一直冷下去。
餘子式本來想去見見胡亥,走過驪山行宮的時候卻被宮侍攔下了。餘子式還是第一次給人攔下來,下意識就又多問了一遍,“我不能進去?”
“趙大人,從這兒進必須要陛下的召見,我們也是聽命行事。”那宮侍也很為難,說話都是賠着笑。
餘子式第一反應是胡亥又怎麼了,他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進去問問,剛走一步又給人攔下來,他望着那宮侍臉上的難為的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他問了一句,“陛下這兩天臉色看着還好吧?”
那宮侍是個老實人,“趙大人,陛下這兩日看着挺好的。”
餘子式頓了一下,剛想說的話又給重新咽了回去,他點了下頭,“挺好的,那也挺好的。”他剛想說句什麼,身後忽然走過來一群穿着宮服的女子,她們從餘子式的面前走過,餘子式一眼掃過就認出了好幾個,全都是咸陽有名世家的貴胄女兒,她們沒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餘子式,直接越過他往裏走,而後那宮侍當著餘子式的面將這群人給放了進去。
等所有人都走進去后,餘子式轉頭看向那笑着同那群女子請安的宮侍,那宮侍刷一下恢復了為難的模樣,小心翼翼地賠笑。
“陛下召見她們了?”餘子式最近剛撤了軍權,手頭沒事,相當有空。他看向那一言不發的宮侍,又問了一遍,“我在問你話,陛下召見她們了?”
“趙大人,她們求見陛下不需要召見。”那宮侍說得那叫一個小心,生怕刺激到餘子式,他也聽過餘子式平日的聲名,挺忠義的一個重臣,碰上這麼一個不見朝臣不問世事卻耽於女色的君王,在宮侍的眼中,餘子式簡直就是那剖心的比干遇上了商紂王。他忍不住就勸了一句,“趙大人,你別放心上,陛下……陛下年紀尚輕,世上少年人哪有不尋歡貪圖美色的?孔仲尼都說了,食色,性也。”
被莫名其妙安慰了一把的餘子式覺得這宮侍是個人才,他深深看了眼那宮侍,想說句什麼,沒能說出來,利落地轉身走了。
次日上朝,餘子式終於同群臣一起見着了年輕的皇帝,在百官雲集的咸陽宮裏。他跪坐在階下席位中抬頭望去,皇帝一身玄黑朝服坐在在殿中央上座,面前擺着一張清漆水磨桌案。餘子式打量了胡亥一會兒,覺得那宮侍沒說實話,他收回了視線。
所謂的上朝,無非是丞相李斯與一眾大臣挨個上去將這些天的事兒報一遍,整個過程餘子式就沒看見胡亥動一下,更別說開口說句什麼了。餘子式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胡亥今日的樣子較平日有些不一樣,比平日裏似乎要陰沉許多,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想着餘子式下意識看了眼一側的蒙毅,轉念又覺得想多了,先不說胡亥是個皇帝,言出必行,就今日的場合而言,胡亥也不會挑這個時候動手。
文武百官都看着呢。
輪到餘子式上前奏事的時候,餘子式把事先記得幾件事兒大致回憶了一遍,剛說了兩件,殿中忽然響起皇帝平靜的聲音,直接把他的話打斷了。
“你前兩日讓宗正勸我冊立夫人,親自挑了二十位才貌上佳的送入宮,我看過了,都挺好的。”
餘子式抬頭看向胡亥,站在階下一下子竟是說不出話來,胡亥望着他的眼神太過平靜,餘子式一下子竟是忘了自己該說什麼。始皇在世的時候,這個位置他曾站過無數次,也曾坦然自若地無數次上奏,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這個位置啞口無言。
良久,餘子式才緩緩道:“陛下……陛下受先帝遺命,天子……臣以為……以為陛下當……”餘子式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拱袖低頭平靜道:“陛下,皇嗣為社稷之重,冊立後宮夫人乃是順應朝野願望,與天下而言是一個‘義’字,與先帝而言乃是一個‘孝’字,陛下……”
“說下去。”胡亥掃了眼餘子式,“我在聽。”
餘子式一點點攥緊了手,抬頭看了眼胡亥,文武百官的視線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忽然抿了下唇。
算了,既然你想聽,這些話我也不是說不出來。
餘子式微微抬起了袖子,望向胡亥一字一句地開口。朝堂徹底地靜了下來,餘子式這些年別的不會,唯獨說話還成。一番話說的條理清晰,句句在理,從始皇帝之世一直講到如今,一片臣子心。
一番話尚未說完,胡亥忽然淡淡說了兩個字打斷了他,“夠了。”
餘子式停了下來,望着胡亥沒了聲音。
胡亥望了他一會兒,伸手從一旁拿過一道封好的旨意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上來。”
餘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會兒,袖子裏的手漸漸攥緊了,良久,他緩緩抬腳往上走,一直走到帝王面前站定。胡亥將那道竹青色的帛書拾起來遞給他,玄黑錦袖殷紅雲紋,一雙手修長瑩白,捏着竹青色的帛書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慵懶漂亮。
餘子式看了眼胡亥的臉,隨即視線落在那份帛書上,他緩緩伸手去接那份旨意,指尖剛碰到那份帛書的時候,他的手腕忽然被胡亥翻手抓住了。冰冷的感覺一下子從腕上傳來,餘子式刷一下抬頭看向胡亥。胡亥幽幽地看着他,一雙眼裏往外冒着涼意,那樣子甚至比餘子式還要清冷一些。
“別動。”餘子式輕搖了下頭,望着胡亥眼中終於不復冷靜,“這是咸陽宮,你在上朝。”
“嗯,我知道。”胡亥點了下頭,望着餘子式一雙眼折着淡淡的光,他手上一用力將人拽了過來,伸手攬住了。水磨桌案上所有東西一掃而空,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朝臣都抬頭看去。
胡亥攔腰將餘子式壓在了桌案上,起身抬手掰起他的下巴,直接低頭吻了下去。唇齒被撬開,冷冽的味道一下子充斥了餘子式,意識像是被直接抽離,那一瞬間,餘子式覺得自己完了。
喧嘩聲一瞬而過,而後是死一樣的寂靜,滿朝文武林林總總幾百號人,所有人抬頭都望着這一幕,所有人都睜大了眼,沒有一個人敢眨一下眼睛。那是多少荒誕的一幕,再放肆的野史都寫不出這樣的場景,那是他們的陛下,大秦的皇帝!蒙毅坐在席位上望着殿中的那一幕,瞳孔一瞬間綻出極銳的光芒,陰霾極重。
這朝堂真是瘋了。
胡亥感覺到餘子式慌亂的掙扎,微微起身,手一點點沿着餘子式的鬢角往下掃,他低聲道:“別動,我很久沒碰你了。”
餘子式那一瞬間覺得渾身的血都凍結了,他望着胡亥,震撼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胡亥望着乖巧下來的餘子式,伸手輕輕撫上他的眉眼,“先生,我說了要娶你的,你還記得吧?”
餘子式根本不敢說話,他除了拽着胡亥的袖子外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來,他甚至不敢扭頭看一眼階下的群臣,一眼都不敢。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他完了,胡亥真的能摧毀他,而且相當徹底。
胡亥伸手攬住他,沒逼他去回頭看群臣,而是輕輕抱住了他,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年輕的帝王低聲道:“如今我喜歡你這事,天下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