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安全碼
李正皓再次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小小的和室。
日式檜木製結構已經部分腐朽,晦暗的凹閣和地袋相對而立。牆上的隔扇將空間劃分出來,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營造出一股模糊曖昧的意境。
他的四肢依然乏力,感官卻很敏銳,能夠分辨各種細微的動靜。
這裏似乎不止一間房,薄薄的牆板背面還有人講話。門板在軌道上滑動,撞擊木框,發出略顯沉悶的聲響。
身上蓋着薄薄的棉被,醫院的病服還沒有換下,李正皓稍稍鬆了口氣。
正當他試圖爬起來的時候,外間的門被打開,有腳步聲迅速靠近。
一張俏臉出現眼前。
儘管心有抵觸,但他不得不承認,女人長得很漂亮:皮膚白皙,唇角微微上挑,側面輪廓尤為清晰,散發著一股少見的野性魅力。
當下的她畫著濃妝,和之前出現在醫院裏的白領麗人相去甚遠。
煙熏的眉眼、利落短髮,脖頸上皮帶猶如獸環,黑色背心襯出線條完美的肩臂和坦然肆意的鎖骨。
或許是因為戴了藍色隱形眼鏡,她的目光顯得很疏離,聲音也十分淡漠:“你醒了?”
若非那半生不熟的朝鮮語,很難想像這是同一個人。
沒有理會對方的明知故問,李正皓又試着抬了抬手臂,發現只是徒勞。
“別用力,甲苯噻嗪代謝很慢,這樣亂動很可能導致再次昏迷。”
甲苯噻嗪是獸葯,專門用來麻醉大型的偶蹄目動物。人如果中招,除了老老實實地等藥效過去,根本別無他法。
朋克少女坦然一笑,似解釋更似挑釁:“日本的藥物管制很嚴,麻醉劑不好弄。”
李正皓沒再看她,而是徹底放鬆下來,等待藥效過去。
如果有誰想要對自己不利,恐怕早就已動手,犯不着等到現在。
此時窗外一片漆黑,屋裏的吊燈晃晃悠悠,將她的影子投射下來,在男人臉上製造出一片陰影。
李正皓的語氣很平靜:“你怎麼知道‘安全碼’?”
“既然是‘安全碼’,就不該再有其他的問題。”
木船在輪島市靠岸時,若非聽到清晰明確的內部安全口令,他恐怕早就捨命拼個魚死網破了。那時候的女人,似乎也和現在一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抿了抿唇,李正皓閉上眼睛。
直到腳步聲再度響起,他才啞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東田登美。”又往外走了兩步,她補充道,“這個代號應該還能用一段時間。”
鈴木慶子、東田登美,每個名字都很地道;標準語、能登方言,吐詞清晰表達流利;白領麗人、叛逆少女,神態舉止皆符合身份。
儘管如此,李正皓還是確定對方並非日方的情報人員。
二戰後,日本的情報機構完全依附於美國,沒有獨立的協調和管理部門,整個系統大而無當,戰鬥力甚至不如媒體狗仔,根本就是個笑話。
兩人在病房裏過招時,她的反應極快,顯然有着豐富的實戰經驗;身份轉變后,舉手投足立刻換了個人,心理素質和偽裝技巧絕非一般;就連對待自己的態度,或主動或冷漠,卻都是為了實現相應的目的。
這樣級別的特勤人員,還是女性,世界一流的情報機構才有能力培養。
考慮到她明顯的亞裔血統,軍情五處和摩薩德被直接排除,李正皓認為中、美、俄三國的可能性更大。
在甲苯噻嗪的影響下,他這一夜睡得很沉。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窗外有鳥兒啼鳴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房間裏彌散着淡淡的香氣,大米被煮熱、膨脹,散發出碳水化合物特有的能量味道。
李正皓猛然翻身坐起來。
“餓不餓?粥熬好了。”她卸過妝,身穿簡單的居家服,毛巾盤扎頭頂,發梢還滴着水,似乎剛剛洗完澡。
那身朋克行頭被扔在角落裏,與房間裏的陳設格格不入。
靠牆的矮桌上,放着一柄熱騰騰的燉鍋。女人用勺子盛出一碗來,推到他的面前:“先進流食,過段時間,等身體恢復了再換口味。”
縣立中央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醫囑的“適量飲食”往往被擴大解釋,免費的餐點只會因繁就簡。軟禁期間,李正皓恐怕就沒有吃過飽飯。
所有提防戒備,在濃烈的米香中,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沒有多餘的言語,男人埋下頭囫圇吞咽,一碗粥很快見底。
趕不及上菜,她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端過燉鍋,直接對嘴喝了起來。
三分鐘后,桌上只剩下鍋瓢碗盞。
女人深吸一口氣,盡量鎮定地發問:“夠不夠?”
“還有嗎?”
“……我再煮。”
廚房在外間,她推門出去后,和室里只剩下李正皓一人。
甲苯噻嗪的藥效已經過去,充分進食后體力也有所恢復,他站起身來仔細觀察整間房屋。
疊席、灰砂牆、杉板、拉木門,四塊半榻榻米大小的空間,被精細地隔出壁龕、地袋和窗檯。
日語老師講課時,曾不無懷念地提起這種老房子。據說木質結構冬暖夏涼、窗沿迴廊通風透氣,是日本傳統文化的代表。
朝鮮北部位於寒溫帶,那裏的人們更熟悉熱炕和暖爐。對於老師所說的和室,他從未有過任何嚮往。
這間房子雖然老舊,但維護得很好,幾處榻榻米上都有修補過的痕迹,隔着門板還能聽到廚房裏忙碌的聲音。
他拉開了窗戶。
太陽正從天邊緩緩升起,遠處有條小河自西向東流過,河面寬闊、河水清淺,折射出粼粼的波光,在晨曦中美如畫卷。
周邊的房屋都很矮,間或空地農田,看起來像是一片郊野。和大多數日本城鎮類似,這裏的街道乾淨整潔,岔路口指示清楚,很容易就能找到目的地。
近旁已經有零星的行人與車輛。
他們的房間在二樓,一樓門廊被改裝成臨街鋪面,此時大門緊閉,不見任何動靜。
類似的和室左右還有兩間,似乎都住着人,
李正皓身量較高,勉強把頭探出窗口,隨即看清了房梁和屋檐的構造。他確定自己就算直接從二樓跳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廚房裏,那女人正一邊忙碌一邊哼着歌,陌生的旋律和語言,歌詞既非朝語也非日語,勉強聽得出節奏感很強。
如果現在翻過窗檯、跳下樓去,即便對方有心追趕,最後也只能撲空。
他還有時間做出選擇。
朝鮮的情報機構素有“遠東小克格勃”之稱,偵查局是其執行秘密任務唯一單位,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特種部隊。
狙擊旅受第七軍指揮,成員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然而,無論之前在海上遇險,還是“東田登美”的意外出現,都證明了同一個事實:他們內部出現了叛徒。
狙擊旅此次行動高度保密,知道安全碼的總共不超過五人,其中兩個已經死在了海上——而“東田登美”不僅知道安全碼,還能準確說出自己真實姓名、所屬部隊番號和軍銜——就算她來自盟國的情報機構,也絕非可以合作的對象。
事實上,這個叛徒不僅能夠接觸核心的人事機密,還清楚具體的行動計劃,甚至有和境外直接聯繫的渠道。從任何方面看,都不會是個簡單角色。
他必須回國。
必須報告行動失敗的原因。
必須讓那個叛徒付出血的代價。
李正皓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吃飯吧。”
女人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離他居然只有半米的距離。
死裏逃生之後,李正皓的體能大不如前。他知道短時間內難以恢復,因此特別注意保持觀感的敏銳。
即便自己剛才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也應該及時發現一個大活人的靠近。
更何況她還端着鍋碗瓢盆。
挽發的毛巾已經被取下,濕濡濡的青絲搭落額前,勾勒出臉頰的清麗輪廓。
只見對方下顎微抬,斜睨着高出自己半個頭的男人:“如果要逃跑的話,順着河堤往東走十分鐘,城鐵站在馬路的正對面。坐車半個小時,你就能抵達東京成田機場。”
剛剛煮好的白粥還在冒泡,兩人之間霧氣瀰漫。
那輕薄的聲音繼續道:“如果運氣夠好,或許能偷到一本第三國護照。再想辦法弄點錢,去個有朝鮮大使館的國家……不過,這樣的國家一共只有24個,其中一半沒有航班直飛日本。
“對了,你還得想辦法躲過警察的盤問。”女人自顧自地笑着,舉起托盤:“要不要再吃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