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報院
吃過早飯,“東田登美”再次變成了“鈴木慶子”,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顯得幹練十足。
李正皓從公用洗手間回來,便看見女人對鏡梳妝,沒有絲毫避諱的意思。
“拉姆和你打過招呼了?”她輕拈着睫毛膏,一邊塗刷一邊隨口問道。
李正皓反問:“拉姆是誰?”
“整棟樓里最喜歡肉桂粉的傢伙。”她皺皺鼻子,似是回憶起那刺激的味道,“昨晚就是他幫忙把你抬上來的。”
回憶起剛才在洗手間偶遇的印度人,李正皓頓時目光瞭然。
他們隔壁住滿了印巴勞工,環境混雜方便隱蔽,後院還有片荒蕪的空地,可以隨時撤離。
“東田登美”是個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因為經濟拮据,順理成章地住進了這棟老舊的町屋。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想把昏迷的大男人從救護車上抬下來,恐怕還得多費一番腦筋。在這裏,只需要兩包煙就能搞定。
沒有什麼地方,比非法移民聚居區更適合非法移民。
李正皓對任何安排都沒有異議,表現得異常配合。目標明確后,那雙灰色瞳孔再度變得波瀾不興。
直到她穿好高跟鞋,推開門準備下樓,方才聽見身後傳來一句問話:“你去哪兒?”
“弄機票。”女人的聲音消失在走廊上,聽起來似乎隱含着某種興奮和期待。
從綾瀨站上車,搭乘千代田線一路向南,能夠直達表參道。高峰期的車廂里站滿了上班或上學的人,她混跡其中一點都不顯眼。
穿着差不多的制服、西裝,遵循相同的軌跡,在統一的時間通勤,從事一份誰都可以做的工作,退休后申領一筆不菲的津貼——大部分日本人的理想和生活僅限於此,其餘的全都與己無關。
這樣的環境裏,就算有心引人注意,恐怕都存在困難。
沒有中途換乘,也沒有刻意掩飾行蹤,隨着通勤族走出地鐵,她再次來到齊藤株式會社的總部樓下。
打了個電話,待到對方掛斷後,她依然將手機放在耳邊,假裝持續通話。身側的玻璃幕牆上,車庫入口的影像被反射出來,一切清晰可見。
9點鐘過後,大部分人已經進入公司,開始了一天的繁忙工作。剩下幾個遲到的上班族,都在行色匆匆地趕路。
街角有馬達的轟鳴聲傳來,一輛改裝過的銀色跑車出現在視野里,漂亮地漂移之後,順利駛入了大廈車庫。
她將手機收好,向公司前台說明來意,隨即撥通了社長秘書的內線電話。
對方聽到她的名字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鈴木小姐?”
“上個月離職的鈴木慶子。”
秘書哽了哽:“您剛才說要見社長?”
“是的,他的車已經停進車庫,應該馬上就會到辦公室。”
“可是您並沒有預約。”
她笑起來:“你告訴他我的名字吧,我就在樓下大廳。”
電話被掛斷,短暫而急促的蜂鳴聲從聽筒里傳出來,社長秘書滿臉黑線,不知該如何是好。
作為重要的八卦集散地,秘書身邊總是不乏好事者。此刻,眾人目光交錯,閃爍着某種心知肚明的默契。
“女的吧?快讓她上樓,別又在大廳里鬧起來。”
“就是就是,”其他人唯恐天下不亂,“當心驚動了警察。”
“警察倒沒什麼。你們記不記得,上次來好多黑社會份子,把大廳都砸了?”
秘書被回憶嚇出一身冷汗:“不行,我可不敢報告社長……”
“有什麼不敢報告的啊?”
隨着一聲懶洋洋的問話,林東權的上半身探進來:“誰來把辦公室的門打開?我忘帶鑰匙了。”
眾人被嚇了一跳,紛紛低頭作鳥獸散。
秘書嘆了口氣,從保險櫃裏取出鑰匙串,一步一挪地走向社長辦公室。
大理石地板上光可鑒人,男子身着淺色的休閑西裝、雙腿交疊,歪歪扭扭地靠在牆壁上,顯出幾分百無聊賴。
門鎖被打開,秘書用手背擦去汗水,微微鞠了個躬,試圖逃離現場。
林東權從兜里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偏頭叼起,又將另一根強塞進秘書嘴裏,全然無視牆壁上的禁煙標識:“怎麼又提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自知躲不過劫難,秘書哭喪着臉抬頭:“有個女人打電話說要見您……”
用打火機點燃香煙,林東權皺眉道:“滾蛋。”
“她說她是我們公司的。”
曆數最近欠下的風流債,他確定自己沒有任何疏漏,遂狠狠嘬了口煙:“不可能,我最煩辦公室戀情。”
秘書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只好破罐子破摔:“她說她叫鈴木慶子。”
林東權愣在原地,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
“上個月剛離職的鈴木慶子?”他緩緩站直身子,臉上的表情也不再玩笑,“人在哪裏?”
秘書被這反應嚇了一跳,弱弱地答道:“樓下大廳的接待處……”
話音未落,樓道上便只剩他一個人,林東權竟然連電梯都等不及,直接從消防通道沖了下去。
核查部頒發給“鈴木慶子”的出入證已然作廢,在齊藤株式會社工作的經歷卻記憶猶新。
大廳里的這些同事,她甚至可以一一叫出姓名。然而,在沙發上坐了這麼久,卻沒有任何人認出自己,真不知道是誰的悲哀。
“面對泡沫經濟的崩潰,人心沮喪、青少年教育破綻百出……社會拒絕反省,將一切歸罪於政府。
“我們應該反問:自己應該如何?面對一切,應該怎樣選擇生存方式?
“日本的種種問題,是推卸責任造成的必然結果。自己不改變,世界就不會改變。”
最後那段話語在心中響起,她的目光也恢復清明:“真正的善良,是堅強——這種堅強,必將成為二十一世紀共存社會的武器。”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伴隨着粗重的喘息,還沒靠近便引發了足夠的注意。
突然的感傷不再,她重新調整好狀態,換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扭頭看向來人。
再卓越的形象氣質,都禁不起體力勞動的無情摧殘。
原本姿態翩然的佳公子,長途奔襲後人設崩壞,精心打理的髮型也東倒西歪。林東權扶着牆,上氣不接下氣,拖着步伐、彎着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你別跑!”
說完這句話,他整個兒趴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
“我不跑,”女人略微同情地俯視對方,“你先緩口氣,我們找地方坐下慢慢聊。”
林東權喘得肺都快嘔出來了,只知道死死拽住那細滑的皓腕,根本不敢鬆手。
很快,大街上響起急促的剎車聲,七八輛黑色奔馳將周邊街道堵了個嚴嚴實實。一群黑衣人跳下車來,迅速包圍了齊藤株式會社的總部大樓。
林東權抬起頭來咧嘴一笑,任由汗珠滴落髮梢:“只怕……只怕你想跑也來不及了。”
環顧四周,女人面不改色:“這就是你們在東京的全部勢力?”
“你……”林東權聽出對方言語中的不屑,咬牙切齒道,“你就等着瞧吧!”
得到被劫持者的完全配合,轎車和黑衣男子統統變成不必要的陪襯。
林東權動用最高權限組織的緊急行動,看來就像個笑話——罪魁禍首被蒙上眼睛,正老老實實地端坐轎車後排。
他守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里偷偷觀察那人。
女子身材矯健,被夾在兩個彪形大漢之間,也絲毫不顯羸弱。事實上,她的表情很輕鬆,甚至比車裏的其他人更加淡定。
車隊最終停在總部的地下室里,幾位大佬已經聚集在一起。
“是她嗎?”身為國家情報院的駐日總長,林東權的叔叔林鎮寬率先迎上前來。
“就是她。”林東權篤定道,“化名‘鈴木慶子’,在齊藤株式會社潛伏三個月,直接導致五名‘脫北者’失蹤。”
氣氛頓時凝重。
女人被帶到專門的房間接受特別搜身,大佬們在監控室里一一就座。
林鎮寬沖侄子頷首:“待會兒就由你來審訊,看看她究竟想幹嘛。”
被派駐日本后,林東權一直承擔著外圍任務,這次難得有表現的機會,當然明白叔叔的好意。
密不透風的審訊室里,桌椅全都固定在地面上,深色牆壁暗啞壓抑,慘白的燈光自天花板灑下,製造出冰冷沉悶的氛圍。
閘門被打開,女人光腳走進審訊室,自顧自地坐下,目光直直地投向牆上的單面透視玻璃,似乎能夠洞穿其背後的人影。
只聽見她用韓語說道:“現在可以聊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