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鏖戰血嶺
永昌元年,八月初六。
謝奕提兩萬步騎至費城,桓溫在此靜待已有兩日,謝奕得知石虎去向難明,心中更為篤定其人慾圖劉濃,憂慮如焚之下,當即便與桓溫合軍,未作片刻停留,朔北直上。殊不知,二人將將出費城境,即逢石虎率大軍迎頭輾來。
兩軍遭逢於野,即行交鋒。
初戰,謝奕寡不敵眾,幸而將士英勇,砥血死戰,邊戰邊退。石虎亦未料定謝奕便會離城而出,倉促之下,只得一路銜尾追擊。
待至費城境內,謝奕欲引軍入城,據城以抗,焉知,桓溫卻告知費城已化為齏粉。謝奕始料未及,到得此時,方敢篤定石虎並非為圖劉濃,實乃謀己。而今雖知,然為時已晚,經得數十里追擊,石虎大軍已呈半合之勢,顯然欲將鎮北軍盡殲於此!
當下,謝奕痛定思痛,遂命桓溫趁着石虎尚未圍攏,引騎軍回郯城,與謝尚一道據城而守。孰知,桓溫卻違抗軍令,騎軍若退,三軍必然氣泄,大軍纏鋒於野,但凡風吹草動即可引動杯弓蛇影,屆時逆浪卷海,一潰千里!莫若就地死戰,以待援軍!
謝奕無奈之下,深深的看着桓溫,只見桓溫滿臉染血,臉頰七星跳動不休,目中卻森然吐火,心中一陣感概,當即向桓溫伸出手,朗聲道:“元子,人生不過百年,如葉浮水而已,有何惜哉?今日,你我且埋骨於此,並肩死戰!”
“並肩死戰!!”桓溫抹了一把臉,慢慢伸出手,兩支血膩膩的大手,決然的合在一起。
石虎立馬於高處,橫眼環視,但見謝奕兩萬大軍緊緊抱團,甲盾手處外,五尺巨盾,渾身重甲;弓弩手遊離於陣中,箭簇如茅,冷鋒綻煜;長槍手貓身於巨盾縫隙,槍尖如林,縱豎成城;刀斧手挺着尺盾,護着弓弩手,來回遊曳;尚有五千精騎,人人半身甲,丈二槍,三尺刀;不由得暗忖:‘如此堅甲利刃,遠非曹嶷可比,江東果乃富庶之地!’心中眼羨不已,但卻深知,此戰在於搶時,若未能速戰速決,將鎮北軍盡殲於此,待得江東之虎躡尾追來,形勢即行逆轉!當即斜抽馬鞭,揮令三軍強擊!
“嗵嗵嗵……”
“蹄它,蹄它,轟隆隆……”
“滿月,扣……”
“放箭!!”
“唰唰唰……”金鼓震天,填耳塞胸。萬蹄卷海,踏破風雲,長槍如雪,挑落人頭如雨落。
是日,謝奕與桓溫披甲歷戰,且戰且走。石虎雖不計傷亡、瘋狂覆卷,奈何鎮北軍乃晉室與王敦傾力鑄就,並自知必亡之下,悍勇非常,宛若雄城浮海,將無盡浪濤摧於城下,且寸寸向南退移。待得日落時分,眼見即將撤出費城境,謝奕欲引軍入長蛇嶺。殊不知,背後卻響起狂烈馬蹄聲,璇即,龜陣瀕裂。原是繞走蒙陰的逯明,率萬五輕騎插背一擊。如此一來,石虎七萬大軍已然將鎮北軍團團合圍。
三軍危矣!便在此時,桓溫奮鋌長槍,引五千精騎撲出大陣,歷經喋血死戰,將合圍之勢硬生生戳開一條縫!謝奕當機立斷,攜殘軍疾竄長蛇嶺。嶺勢不高,由下至上不及百步,嶺中樹木不盛,光禿禿的翹頭擺尾,宛若一條昂首據敵的長蛇。
待至嶺上,日頭即落,謝奕鐵盔已不知卻向,胸甲扎着一箭,步伐沉滯如泥,柱着滴血長槍,站在石頭上,放眼一看,只見嶺下火束燃海,人聲鼎沸。火海中,隱約可見有一騎正行奔來竄去,每至一地,即聞狂吼撕天,顯然此人便是石虎。
驀然間,謝奕缺了半邊的眉梢一挑,豁裂的眼角猛然一縮,身子側不由自住的往前一傾,目光狠戾,與其對視者,正乃石虎。間隔數里,四目一對,火影跳動如芒蛇之間,謝奕卻恍然得見,石虎正裂着嘴角、漫不經心的一笑。
“無奕……”桓溫大步跨上飛石,渾身上下猶若血澆,破裂的甲胄滾血如溪,每行一步,地上便多一灘血痕。待至謝奕身側,猛力一插長槍,凝着嶺下火海,沉聲道:“無奕,今夜,石虎勢必傾軍逆取!日間數役,我軍尚存不足萬五!”
“且人人裹傷。”這時,石虎已撤走目光,奔行於十里大營。謝奕喘了一口氣,卻吐出一口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朔風刺耳,卻不覺寒冷,慢眼看向身周佐近,但見身披黑甲的將士們柱着長槍,倚着石塊,卧於草叢,沉重的喘息聲,輕微的呻吟聲,伴着吱吱蟲鳴聲……耳中百音參雜,眼前人影如鬼,謝奕嘴角卻裂出一絲笑,拍了拍桓溫的肩:“元子,悔否?”
桓溫抖了抖眉,將掛在肩頭的一截血腸扯下,繞着手指打着轉,吐息沉重,目光冷凜:“無奕,石虎縱軍強取,其狀瘋狂,其勢絕然,此間必有深意!是故,吾料瞻簀定然正銜尾追來,我等若可守得日出,或將逆轉戰局!”
“日出,江南日出紅勝火……”謝奕極力的睜開眼皮,鉤月靜灑冷輝,在他的眼中,卻盡為一片血霧,概因他眼角的傷正不住的向外溢血。遂,抬起手掌,抹了一把臉,血水順着掌縫涔涔而下,霎那間,渾身的泛力感層層襲來,情不自禁的一聲低吟。
“無奕!”桓溫一驚。
“無妨!”
謝奕擺了擺手,卻揮落一竄血珠。倆個血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繼而,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笑畢,兩隻帶血的鐵手緊握在一起,互一使力,同時借力而起。謝奕拾起長槍,桓溫拔起鐵鋒,倆人肩並着肩,一任冷月刮骨,一任朔風裂袍。突地,謝奕縱槍吼道:“眾將士,我等已無路可退矣!”
聞言,滿山漫野的黑甲神情一怔,扭頭望向飛石,卻見桓溫哈哈一笑,槍指斜月,狂吼道:“眾將士,蒼月在上,冥土在下,桓溫今夜得與諸君共亡於此,何其幸哉!”
“共亡於此,何其幸哉!!!”月光下,滿山黑甲揚刀的揚刀,振槍的振槍,崩弦的崩弦,仰天嘶喊!縱然卧於草叢者,即便斷肢不全者,亦蹣跚而起,縱聲咆哮!
悲壯,冷肅。
山呼如潮湧,稍徐,待得四野歸靜,謝奕踏前一步,槍指嶺下漫野捲來的大軍,叫道:“眾將士,謝奕但有一息尚存,絕非背面朝天!如今,敵海欲覆,狂浪洶湧!諸君,隨我殺敵!”言罷,將身一竄,跳下飛石,橫打長槍,奔向來敵。
“殺敵,殺敵……”
“殺盡胡酋,殺盡胡頭……”
“殺啊,殺……”
“唷嗬,唷嗬……”
是夜,石虎盡起大軍,由四面八方狂沖長蛇嶺。
不足百步的禿嶺,刀光箭影。
石頭上,一名晉軍踏足仰身,箭至滿月,脫弦疾飛,一名胡人應聲即倒,晉軍正欲復弦,喉嚨間卻驀然一涼,已中一箭,無邊痛意傳來,他卻未倒,反而將身一跳,撲向石下胡人,將死之時,奮起渾身餘力,猛地一口咬向胡人喉嚨……
草叢中,斷腿的晉軍拽着尖銳的石塊,死咬着牙邦,貼着刮臉的荊棘,寸寸挪近一名胡人,繼而,猛然一砸,正中胡人腿彎,趁着胡人斜倒之際,扭身撲上,揚起石塊,用力砸,死命砸,直砸眼眶,將那胡人砸得稀爛。“哈哈,哈!”晉軍嘶聲大笑,笑聲卻嘎然而止,一截槍尖透胸而出……
冷月,冷冷的注視這一切。殺戮,殺不盡的人頭,填不滿的血恨,喊殺聲,充盪月夜。長蛇嶺方園不過數里,卻由頭至尾,每一寸都在滴血,每一寸都在戰慄。頭顱不時飛起,狀若寒鳥乍驚……斷肢不住拋落,恰似風拆草人……
血,血蓮盛放……
鏖戰終夜……
“殺啊……”謝奕背抵着巨石,猛力一腳將面前胡人揣翻,探槍一紮,正中胡人胸膛,殊不知,鋒利的槍尖早已斷折,唯余槍桿豈可透甲?!便在此時,那胡人愣了一愣,繼而,裂嘴一笑,揮起彎刀。“唰!”彎刀尚未盡揚,胡人頭顱已然飛起,一個血人將那無頭之屍揣在半邊,提着長刀,奔向謝奕,嘴裏則叫道:“無奕,無奕,日已起,日已起……”
“日……”
月落日起,火紅的赤日肆意的將光芒灑向大地,無情的掃視着這人間煉獄,血河在蜿蜒,火把在血河中冒着清煙,頭顱散落於四野,殘槍插於飆血的胸膛……
一切仿若極靜,破爛的旌旗卻猶自張揚,謝奕抬頭看向石頭上那血紅的大旗,背抵着石壁,身子卻慢慢下縮,繼而,心有不甘,柱着長槍,竭力欲起,身形卻搖搖晃晃。桓溫踉踉蹌蹌的竄過來,扶起他,二人肩擠着肩,藉著粗燥的石壁支撐着不倒。謝奕吐出一口血,冷冷掃了一眼滿嶺殘屍,喘着粗氣:“元,元子,與君共亡於此,何,何其幸也!”
桓溫眉上中刀,正冒着汩汩鮮血,抹了一把臉,笑道:“無奕,人生百年,何人無死!”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謝奕大笑。桓溫亦笑。滿嶺血甲俱笑。
嶺下,石虎看着退浪如潮的人海,眉梢抽搐不休,暗中將牙幫咬得格格響。不過百步禿嶺,七萬大軍合圍襲取,血戰終夜,卻猶未可得。“蹄它,蹄它……”馬蹄沉重,渾身輕顫,斜仰着頭,半眯着眼,盯視那石頭上的大旗,唯見旌旗蕩漾、無聲泄裂,心中狂怒不已,嘴裏卻道:“壯哉!猛士矣!如斯悍卒,舉世罕見!”言至此處,一頓,淡然掃過眼前諸將,指着嶺上大旗,冷聲道:“半個時辰后,吾當斬斷此旗!”
“遵令!”眾將心中驚赫,卻不敢違。只得各自歸陣,收攏各部,復卷長蛇嶺。經得終夜激戰,胡人大軍傷亡近萬,若非合圍攻取,早已潰散,然則,鎮北軍也亦所剩無幾。
“元子,尚,尚有餘力否?”謝奕看着土黃色的浪海復來,掙扎着起身,拖着長槍,挪向來敵。
“力,力當戰死……”桓溫吐着血沫,將卷刃的長刀一扔,隨手拾了一柄斷槍,不甘居后,歪歪斜斜的站起身。
“嗵,嗵嗵……”恰於此時,金鼓裂響如雷爆,桓溫裂了裂嘴,罵道:“石虎賊廝,時至而今,尚且擂鼓如雨,若,若……”
“援,援,援軍……”驀地,南面跌跌撞撞的奔來一名晉軍,耳朵缺了一隻,揚着僅余的三根手指,指向南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