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5

21.35

重症病的治療,永遠是人類與自身基因缺陷的慘烈戰鬥。

勝利總是舉步維艱,有時候難免要陷入到拆東牆補西牆的無奈境地中去。

入院后花晚謹遵醫囑,採用輸血療法緩解癥狀,但隨着體內鐵元素超載,又開始進行去鐵治療,加之各類輔助藥物的副作用和千奇百怪的併發症,把這個姑娘折磨的骨瘦如柴,每天都在病床上四肢無力地等待着新的化驗結果,生怕會轉化成白血病無藥可救。

好在這姑娘生性樂觀,陽光開朗,不僅沒有因此萎靡不振,反而成了血液病房最歡樂的存在,只要稍有精神就會帶着同住的小孩子玩兒,整天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

很多次看着她的笑臉,王雯都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場噩夢。

但白紙黑字的診斷是騙不了人的,MDS有三種轉規——好轉,纏綿,惡化,她似乎落入了第二種漫長的地獄,卻始終都處在離危險只有臨門一腳的邊緣。

從夏天到冬天,大長腿轉眼就在醫院待了半年時間。

“我要是死了怎麼辦?”

“聽說隔壁小區有個人好幾年前也得這個病,沒多久就不行了。”

“要不然做骨髓移植吧,可是家裏人都驗過了,也沒有配得上型的……”

……

一開始,這些念頭出現很頻繁,可是病痛的日子過得太久,感覺難免會麻木。

某個午後,花晚獨自跟另外兩個病友待在病房裏,又忍不住思念起遠在美國的藍嘉樹。

分別後始終沒有聯繫,完全不知道他現在狀況如何、過得怎麼樣。

她甚至開始後悔自己之前狠心把他社交賬號全拉黑的決定了。

但世上哪有後悔葯?

就算有,她也不配吃。

抱着手機發了會兒呆,花晚鼓起勇氣從從前的模特朋友的空間裏偷了好多照片,用之重新註冊個微信賬號偽裝成美女,然後申請了藍嘉樹的好友。

這個時間美國應該在半夜時分,過了片刻,小樹才沉默的通過。

花晚迫不及待地點進他的朋友圈,生怕看到新女朋友和洋妞之類的酸楚痕迹,又擔心這傻小子仍對自己念念不忘。

伴着糾結的心情,她發現藍嘉樹還是那個耿直的小直男,除了傳過幾張實驗室的乏味照片、常轉載些莫名其妙的科技新聞后,就沒有其他內容了,看起來倒是很努力上進的樣子。

大半年的朋友圈內容並沒有幾條,很快就被翻完。

再以前的記錄,除了花晚就還是花晚。

瞧着屏幕上曾經毫無憂慮的快樂自己,花晚心裏感慨萬千,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刪掉,在感動之餘,又很難過。

每當被痛苦折磨時,她真的情願小樹把過去狠心拋棄,自己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正躺在病床發獃之際,藍嘉樹的信息忽然傳過來:“誰?”

花晚想了想,回復:“帥哥,聊聊天唄。”

但藍嘉樹一直以來都挺潔身自好,大概壓根沒在意花晚故意偷來的美女照片,令她的消息瞬間石沉大海。

花晚忍不住又嘴欠:“你朋友圈裏那傻大個是誰呀?”

“你丫傻逼吧?腦殘。”藍嘉樹這樣沒禮貌地罵完,就把她給拉黑了。

花晚抱着枕頭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很傷心,就連嘴角的弧度都顯得苦澀。

幸好隔壁床的蘿莉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姐姐,你在幹什麼呀?”

“沒幹嗎,怎麼了?”花晚關掉手機屏幕。

“你看我畫的的小白兔。”蘿莉舉起張素描紙。

比起紙上童稚的畫作,更引人矚目的,是她手背上永遠存在的針頭和白色的膠布。

別看蘿莉年紀小,已經住院一年多了,白血病晚期,基本屬於等死階段。

“哎呀,真不錯。”花晚特別心疼她,吃力地爬起身,坐過去笑嘻嘻地說:“我再教你畫個別的怎麼樣?”

“我想畫公主。”蘿莉高興地說。

“那你親我一下。”花晚笑嘻嘻。

她們兩個正玩着,王雯就帶着水果進了病房。

“奶奶好。”小蘿莉熱情地打招呼。

“哎,你好你好。”王雯微笑。

“媽,這麼冷的天你又來幹嗎,不是說不叫你來了嗎。”花晚爬起來擔心:“在家好好待着。”

“我這退休后也沒什麼事兒,閨女在這兒治病呢,我不來誰來?”王雯回答。

花晚瞧着母親頭上飛速變白的髮絲,不敢輕易表達出內心的任何不安,只能傻笑回答:“我覺得我快好啦。”

王雯無奈搖頭:“你就哄我吧。”

正在這時,躺在花晚旁邊的小蘿莉忽然間縮成一團,全身不停發抖。

王雯首先察覺異樣,急了:“這孩子、這……醫生、醫生!”

“妹妹,你怎麼了?”花晚也隨之嚇個半死,扶着她卻不敢用力碰。

不到兩分鐘,醫生護士就匆匆前來,一檢查救折騰后,再度把小蘿莉抱上推車,匆匆拉走。

在旁觀看的另外一位病友嘆息:“看來她也不行了。”

——

生老病死四件事,雖然是此世人之常情,但接受死亡,並不是那麼簡單的過程。

隔壁床的小蘿莉斷斷續續地急救過好多次,而這次,也是最後一次。

花晚跟老媽呆坐在床上,看着她的家人淚流滿面地來,又哭天搶地地走,心裏泛起的酸甜苦辣,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

雖然自己心裏也很害怕,但花晚還是習慣性地扮演了安慰人的角色:“媽,你可別回去亂琢磨,我跟小妹妹得的不是一個病呀。”

“現在,我就是全力地給你治療,其他的事情,咱們誰也決定不了。”王雯含着眼淚說:“王主任跟我講,只要堅持,到春天情況穩定,就能讓你出院的,就算不能痊癒,也可以努力過正常的生活。”

“嗯。”花晚依靠着她,用力摟住母親:“我會加油的。”

“過幾天再做一次全面的檢查。”王雯和老伴兒幾乎把畢生積蓄都花在了女兒身上,卻無怨無悔:“你從十幾歲就貧血,我還以為現在的孩子全這樣,沒怎麼放在心上,都怪我這個當媽的太不細心了。”

“才沒有呢,全是我自己作的。”花晚久病成良醫,已經明白MDS不可能通過藥物根治,也許她會忽然惡化而喪命,也許她要這樣膽戰心驚地再活個一二十年、一天不如一天,也許她有幸接受移植手術,徹底擁有健康……總之所有的結果都不是人能控制的,除了堅強,她什麼也做不了。

——

午夜夢回,大長腿難免又夢到了剛剛去世的小蘿莉。

夢裏她纏着自己要畫畫,可是一把畫紙鋪開,身體就消失了。

直到莫名其妙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才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花晚睜開眼睛,竟已淚流滿面。

不知道是替小蘿莉哭的,還是為自己而哭。

那聲音依舊堅持不斷響着,來自花晚放在枕邊震動着的手機。

她拿起來,看清屏幕上“小樹”兩個字,當然沒有接起,只是調成了靜音。

自從藍嘉樹去往美國后,時不時就會撥過電話來。

有時隔日、有時每周,不算太頻繁、卻很堅持。

雖然大長腿從來沒有接起過,但也沒有換號碼的打算。

因為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所能擁有的和小樹的關聯。

想到深愛的對象,花晚剛剛忍不住的淚水,又滴落在了枕頭上。

現在沒親人在身邊,她終於可以不用那麼死撐。

藍嘉樹依然沒有掛斷電話,花晚握着發燙的手機,感受着他的存在,彷彿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力氣。

雖然兩個人,明明已經在地球的兩邊,相隔萬水千山。

——

時光荏苒,次年晚春將逝,稍好的消息終於姍姍來臨。

主治醫生王主任拿着最新一份檢驗結果說:“經過這十一個月的治療,花晚的各項血液指標都被穩定在了正常範圍,病症也基本消失或緩解,可以準備出院進行正常的生活了,但是一定要按時複查,嚴格監控身體狀況的變化。”

“是,好。”王雯和老花開心地看了看彼此,眼角的皺紋因為笑容而變得更深。

花晚坐在旁邊,深深地喘出口氣,將之前就準備好的禮物放在了桌上:“王主任,這一年的折騰,多虧您又費心又鼓勵,我才能堅持過來,真的特別謝謝您。”

“這不是應該的嗎?”王主任最期望地就是看着患者出院,笑道:“我還要多謝謝你,給大家帶來這麼多快樂,否則那愁雲慘淡的病房啊,更不利於治療。”

花晚露着酒窩,奇怪道:“我也沒幹嘛呀……”

王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回答:“你是個好姑娘,病魔遲早會遠離你的。”

——

時隔這麼久,誰也不能保證易迅還缺不缺原畫師。

回到家休息了幾天之後,花晚在給王琳琳撥出電話的時候,心情難免很忐忑。

沒想到琳姐的態度卻很熱情:“哎呀,你出院了啊,恭喜恭喜!”

“對呀,不過也沒完全好,會有複發的可能,還是要每三個月去做骨穿檢查的。”花晚不會為了得到工作撒謊,將情況據實已告。

“沒關係的,你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無論如何你都是易迅的員工,公司也會支持你。”王琳琳保證道,這並非她大發善心,而是企業文化所致。

“我……真的可以回去上班嗎?”花晚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這件事我跟人事副總商量過,我們會尊重你的意願為你保密,也會提供配合治療的假期,至於薪酬方面,就和今年的校招生一樣。”王琳琳回答道,小聲透露:“公司又提了些起薪。”

“謝謝琳姐。”花晚很激動,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

為了治病,家裏已經賣掉了給她當嫁妝的房子

雖然太疲憊的工作不適合她的身體狀況,但想多賺點錢補貼父母的願望特彆強烈。

坐在沙發邊兒,大長腿撫摸着手臂上已經消退的針眼和腫痕,有些衝動想要聯繫藍嘉樹。

但說些什麼呢?

說思念、說委屈、說自己現在仍是顆不定時的死亡炸彈?

她開始相信他終究會放下的,否則再如當初那般幼稚而純情,早就趁着節假日回北京鬧騰哀求,絕不可能待在美國杳無音信,故而失笑地搖搖頭,望向窗外的陽光發起了呆。

去年去易迅面試那天被他背着跑了整條街才沒遲到的事,好像就發生在昨日,一切還歷歷在目。

只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愛的記憶讓花晚心中有個地方很刺痛,可是目光裏面,又充滿了溫柔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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