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章
回上海后不久,便又是一年春節。
大年三十這夜白公館裏燈火通明,白夫人帶着廚房裏的丫鬟包着大餡兒的餃子,裏頭挑揀出一兩個包了銅錢,紅棗,金錁子。不一會兒熱騰騰的大餃子端上桌,擺在各式各樣的團年菜外頭,裏頭一條炸得金黃酥脆的鯉魚,寓意“年年有餘”。
花聽招呼了平日裏比較伶俐的阿雙和阿采一起圍坐在圓桌前吃飯,一頓飯吃得熱鬧又喜慶,偶有人含着餃子驚呼磕了牙,拿出來一瞧是大吉大利的彩頭,便笑彎了眼。
簡亦替花聽夾了兩大塊的鯉魚肉,不忘在她耳邊督促道,“趕緊吃了,年年有餘!”
“年年有餘幹嗎呢?”
“你說呢?”
她則是淺笑着瞧着丫鬟們說吉利話,偶爾喝一口手裏的紅酒。
大年三十的雖見不到她的白爸爸,但這春節過得倒也是頂溫馨的。
白起鴻今日一身素色長衫,沒穿馬褂,連金錶鏈都不帶,就像個普通老頭,與平日裏那番不怒自威的磅礴氣勢確實不大一樣,他好像有些老了。
連他自己都玩笑道:“上海灘所有人都說我女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相信過不了多久,我這當爹的也可退隱江湖了。”他說完自己笑。
花聽不接話,而是下意識地朝簡亦看去一眼。
時機成熟。
就等老薑指示。
飯畢,下人收拾了桌子,簡亦便去前院兒里放煙花,金屬粉末在漆黑的暗夜裏高熱燃燒,又幻化成奪目的色彩,鋪天蓋地地落下來,盛大而絢爛。
花聽素來不愛那些花兒啊粉兒啊的,卻頂愛煙花。
因為它們只會散,不會謝。
略顯矯情了。
簡亦側頭凝視着這張被夜色籠罩住的精緻側臉,忽然就有些感傷地嘆道:“花妹妹,也不知道你還能和我過多少個這樣的年。”
“順其自然吧,”花聽轉過身來,看進他的眼中,“沒準是一年,兩年,三年,也沒準是……”
空中突然綻放出五光十色的煙花,盛大的光影穿透進來,開放在花聽虛幻的眉眼間,她舉起酒杯,和簡亦手上的紅酒輕輕碰過,笑着輕聲說:“也沒準就是,永遠。”
簡亦一愣,流光溢彩的紅酒在他晶瑩剔透的高腳杯里輕輕地盪。
***
大年初一,花聽同簡亦去了趟簡家。
一向熱熱鬧鬧且牌局不斷的簡家卻在新年間死寂一片。
區別在於,簡夫人變得不大愛笑,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
而南香玉卻是舒舒服服地過着她少奶奶般的好日子。
她本就瘦弱,至四五月也未顯懷,也並沒有什麼害喜的癥狀,只是懶怠嗜睡。她坐在簡家前院的梅樹下繡花,日光暖洋洋的照射下來,令這張一向精神的臉龐也難得透露出幾分懶怠的倦意;花聽站在簡家大堂的門框前淡淡地瞧着,如果不去猜測南香玉的一番城府與心計,這日光、梅樹、俏佳人,便也是一番好景象。
花聽從一名丫鬟手中接過一碗安胎藥,親自給她端了去。
南香玉自懷孕后便不再化妝,臉色更加蒼白得仿若透明。好在臉龐倒是豐腴了些,少了幾分凌厲,多了些溫潤,看着不那麼令人討厭。
簡茂生對於他第二個孩子的到來顯出了令人意外的興奮,平日眼裏的冷峻盡數褪去,原本就長了一雙花瓣一樣的桃花眼(簡亦的桃花運便是遺傳他),那一刻破了冰,更有些春暖花開的意味。
南香玉便成了簡家最得寵的女人。
“趁熱喝了吧。”花聽將這碗安胎藥輕輕地擱放在她正倚靠的大理石圓桌上。
她驚覺地抬起頭,看到花聽眼裏的光竟有些愣神。
正要開口,卻聽得從花聽口中傳來的一句刺耳的嘲諷:“這大過年的,簡家竟是這般的死氣沉沉。”
南香玉是聰明人,她知道除了簡茂生以外,簡家就無其他人願意待見她,就好比他那寶貝兒子簡亦,更是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懶得多看她一眼。
“白小姐,簡家氣氛怎麼樣,我根本就不在乎,”這般鮮活的語氣倒是與她這張面無血色的臉形成了鮮明而詭秘的對比,“我只需討好這屋的男主人便是。”
“但是,”花聽一雙大眼盈盈瞧着南香玉,“也要給這屋子裏的其他女人留條活路呀。”
南香玉微微眯了眯眼,漸漸地睜開,從眼底泛出疑惑,隱了隱神采,才漸漸凝成了濃濃的不可置信,“我為什麼要給其他女人活路呢?我想要的,便是要取代這屋女主人的位置。”
倒也坦白。
日光比方才更加強烈了些,光影跳躍到花聽的眉眼間,她有些不適地縮了縮瞳孔,居高臨下地望着南香玉,笑,“你有這個本事么?”
南香玉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跳,抬頭盯住她。
陸予喜歡的這個女人,果然同一般女人不一樣。
她只着一件淺色呢子大衣,豎條襯衫作為內襯,下身是藏青色的格子西褲,可以說是整個色系的搭配都毫不起眼;但她這一笑,彷彿漫天的光輝都被聚集起來,閃耀在她的眼睛裏。
“有沒有這個本事,白小姐看着便是。”她端起石桌上已經涼了一半的安胎藥,仰頭喝盡。
這年的雪雖下得早,卻不大,只稜稜地斜了一些鹽粒大的小雪珠,風一吹太陽一打便化了。有些細碎的冰渣凝在指頭瓦縫,太陽照到這上頭倒也有了些寒意。
“南姑娘是聰明人,這又是何必呢?”
“我只能說,每個女人的宿命不同,”南香玉笑,“而我的宿命,就是要靠自己爭取。”
“宿命……”花聽冷嗤道。
“沒錯,就是宿命。”
南香玉着黛色的長袖旗袍,披了外裳坐在前院裏,既然同花聽話不投機,便低頭繼續繡花。
牙色的海棠在她一雙翻飛的手指間漸漸成形,花聽瞧着突然開口道:“那麼陸予呢?不是你的宿命?”
南香玉的手輕輕一顫,針尖幾乎要戳到指頭上。
她抬眼看了看她,眼神有些恍惚,又低了頭,將針線匣子放了,冷笑道:“白小姐同我說這個,是想炫耀什麼么?”
“難怪陸予不喜歡你。”花聽丟下這麼一句,便懶得再同她廢話,轉身朝裏屋走去。
南香玉怔了許久,只瞧着前方虛空的某一點,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淺淺彎起,一個久違的,淡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笑容出現在她臉上。她笑得那樣真實,卻漸漸隱忍地鎖起了眉,抿住了酸楚的雙唇,鼻頭微紅,雙眼含了淚。
簡亦同簡夫人在裏屋喝茶,見她來了,便是一雙笑眼融融,抬手寵溺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尖,說道,“我媽想抱孫子了,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生個了?”
花聽聽得這話便是一個白眼。
可這小子仍是不識趣地繼續道:“你看我們結婚這麼久了,也是時候給家裏添些小人了。”
“沒門兒。”她湊在他耳邊,活潑狡黠地道。
“是啊花聽,”遭丈夫劈腿、小三上位后的簡夫人,語氣里明顯少了幾分盛氣凌人的味道,眼下她便是將重心放在了花聽的肚子上,“你們也是時候要個小孩了。”
花聽真想又一個白眼翻過去,“再說吧,目前還沒有準備好。”
想想在民國年代,以她這個歲數的還未生子,已經算得上是高齡產婦了。
真可怕。
簡夫人卻是理解錯了她的意思,“沒關係,你可以搬我這兒來住,”熱勁兒正往腦門上沖,“我幫你請個大夫來調理身子,不出三個月便可……”
“哈!?再說再說再說……”花聽忙擺手搖頭,朝簡亦使了個眼色,“賭場還有大堆事情要忙,我們先走吧……”
簡亦一臉“我就知道你”的寵溺模樣,也還是聽話地取了沙發上的外套,“走吧我陪你去。”
簡夫人還要說些什麼,見外頭的南香玉被丫鬟們扶着進來,便是眉頭一緊,不再說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