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陳樹的茶樓名叫白花閣,開在香港新界的永令巷裏。
夜晚的永巷冷清到可怖,長長的看不到頭的青磚碧瓦,連牆根的青苔堆簇的都長年累月的寂寞,偶有孤零零的腳步聲留在迴響的餘音里。
而白花閣的一樓大堂內明明坐了5個人,卻比外頭無人的街道更加的清冷安靜。簡亦一身駝色獵裝,翹着二郎腿蹬着雪亮的馬靴,雙眉入鬢,英氣勃勃,一條手臂搭在櫈沿上,放在膝蓋上的另一隻手則是有節奏地敲擊着,他看着陳樹,要笑不笑地終於開了口道:“姓陳的,在香港還適應不?”
“嗯。”他真的是惜字如金。
簡亦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看對面陳樹一臉的古板相,他是連說笑的興緻都沒了,真想不通當初的花妹妹是怎麼跟他談戀愛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伸了手便覆蓋在花聽的手背上,眼睛有意無意地掃過對面那張死氣沉沉的臉。
陳樹吹了吹茶沫,也只是淡淡挑眉,半晌才抬頭道,“不需要。”
“吃餃子咯!”
滿滿一鍋的餃子上桌,肉香四溢。
一襲月牙色長衫的阿雙微微俯了身子,半長的青絲未上頭油,鬆鬆地散在耳廓,她唇線堅毅,目光卻是難得的溫柔和賢惠,“我做了餃子湯,最拿手的。”乖巧地替在座所有人擺好碗筷,不忘將第一碗盛給陳樹。
可陳樹這傢伙的情商實在是低得不成樣子,他居然將阿雙特意為他盛的餃子湯轉手就遞給了花聽。
空氣中彷彿有什麼靜了一靜,阿雙不笑了,她對着陳樹的側臉,垂着的睫毛似是輕輕地顫了一顫。
簡亦看似無奈地嘆了口氣,舀了碗內一小勺清湯,低頭自己抿了一口,又將它遞到花聽的嘴邊。
“你們幾個夠了沒?”此刻的施因愛倒真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場晚間鬧劇,“搞來搞去的有意思沒意思?”吐完槽她便低了頭,音調轉變至黯啞,又似帶了番深沉的嘆息,“正好今天人都到齊,要不你們幾個在這一次性把話說清楚。”
“我也這麼認為。”簡亦低頭瞧着自己攪清湯的動作,好似無聊又隨意,“必須要說清楚啊。”一張嘴便是兩顆餃子下肚,手中瓷勺在碗壁一磕,他接着道,“姓陳的,你還在打簡夫人的主意?”
阿雙握勺的手臂輕微地一顫,湯不燙的液體暖暖地沾濕她乾燥的嘴唇,她微動了動唇線,抿了一小口。
陳樹淡淡開口道,“簡家大少有危機感么?”
簡亦似是被他這句話給逗笑,姿態更顯隨意,“你覺得可能么?嗯?”
“別忘了我那天在獄中和你說過的話。”陳樹停止了手間動作,眼神一如既往的誠摯,語言卻不似往常那般清冷。花聽總覺得他的眼神和從前不大一樣,少了些隔閡和避忌,卻多了些探究和瞭然。
“沒忘,”簡亦朝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道,“因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又迅速轉了視線在花聽的臉上,“你說是不?花妹妹。”
“啊?”花聽下意識地抬頭應了一聲,她實在是懶得摻和進來。
“你我都了解花妹妹的性子,不是么?”簡亦饒有興緻地託了下巴,見花聽一臉為難的模樣便是眉頭一挑,示意她有話直言。
“呃……其實我想問,你們那天在獄中說了什麼?”花聽總覺得腦子裏鈍鈍地快要轉不過來。
簡亦好整以暇地拖着腮幫子,看花聽糊塗的臉色倒是覺得可愛至極,他說:“無非就是那些話,花妹妹猜也能夠猜得到。”
看來這事被拖到眼下這個局面,還是得由她這位當事人來解決。
花聽思索了幾番,終於抬頭,對上陳樹的一雙眼眸又無奈地轉開,她嗓音低低,似是帶着一番餘毒未清的紊亂氣息:“其實簡亦說的對,你應該清楚我的為人,”她頓了一頓,斟酌着換一些詞,“我們那段……”心虛地看了一眼一旁面慘白的阿雙,“已經算是過去了,況且我嫁給了簡家,一生都將會是簡夫人。”
這番話好似令阿雙一張如霜的面孔瞬間活了過來,通透的目光中還帶了點玲瓏般俏皮。
花聽抬起頭,看着對面這雙通透明了的琥珀色瞳孔,她總是有讓他啞口無言的能耐。
陳只是淡淡地掃了她的眉峰一眼,閉緊了雙唇沉默不語。
簡亦對於花聽的這番回答顯得極為滿意,伸了手寵溺地撓了撓她垂於背後的一頭烏黑長發,微涼的指頭穿梭在她濃密的發間,以指作梳將有些糾纏的髮結攏順。
這番親密的動作讓在座各位都顯得極為尷尬,施因愛識趣地移開了眼。
“陳樹,算了吧,”三千髮絲被輕輕拉扯着,從頭皮開始一寸一寸放鬆,到突突跳的額角,到不曾停歇的腦仁,最後到雜亂的心間,“你明知我們不可能。”
陳樹卻是眉心一突,“我就想知道,倘若沒有蔡先生的事,你是否會願意嫁給他?”
她就知道,他永遠在糾結這個問題。
而他也知道,她永遠給不出答案。
簡亦替她攏了耳後的碎發,清楚她為難,索性替她說道:“姓陳的,我上次也跟你說過,你活在這個倘若中有意思么?”
陳樹張了張嘴,卻只是彎了眼角,沉靜莞爾。
花聽思忖了一陣子,屋內便再沒有人說話,她看看一旁正為陳樹換湯的東北女漢子,重新梳理了一下下思緒,道,“陳樹,我雖然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但是我現在可以很準確的告訴你,”在阿雙忽然緊張起來的瞳孔中,她眉峰淡淡揚起,配着一雙靈犀的鳳眼說不出的神采飛揚,意氣風流,“我現在很愛我的丈夫,也是他讓我明白了,何為珍惜眼前人。”她故意將“眼前人”這三個字說得很慢,為的是讓陳樹明白她話中的含義。
聰明如陳樹,怎會不知花聽語中用意,他回看她赤誠的一雙眼眸,裏頭清澈分明,總令他不自覺地心神不寧。
“陳樹,我們真的不可能,”話是絕了點,可她也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說辭了,“這次來香港看你過的不錯我也挺開心的,日後可能……”索性再狠一些,“不會再來了。”
而他也不可能再回上海,所以今晚,恐怕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
花聽這番話說完,陳樹的心臟便是迅速冷卻下來,眼裏的光澤也不再變幻,好似晚來風急后終於撥雲見霧的塵埃落定,他最後對着傾巢而出、伏首一地的絕塵騎輕聲低嘆:“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花聽抬頭看他,這雙向來古井無波的秋水眼裏的波瀾便是徹底地涼了一涼。
“百花閣”,花聽抬頭看了一眼廳堂上方的牌匾,喉頭微動,心中莫名酸澀了一下。
她是老早就走出來了,不知陳樹這小子,得花多少時間?
陳樹的下頜緊緊一收,白皙的肌理上顯現出骨節的稜角,他動了筷子,目光直盯着碗中的幾顆餃子,“其實你直接回答我一個“不”字就好了。”他說完嘴角笑意漸深,眼神卻漸冷,虎口和胸腔都隱隱震動,壓抑的笑容里有着背水一戰的孤注一擲。
燭火晃了一晃,花聽斂起了鳳眸里愈多沉沉的酸意,她頓了頓,輕聲道:“不要再說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嗯。”
他變得沉靜、內斂了許多。
她卻忽然想看看那日在布萊梅第一次遇見的他,那位溫軟儒雅卻又目光灼人的陳樹。
“吃餃子吧,再不吃都要涼了。”阿雙強撐起臉皮堆了笑,“別讓我的手藝浪費。”
“嗯,吃餃子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