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長生殿》一曲畢,戲樓子外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方才的熱鬧消散了一點,玲玲的樂曲聲將歇了,燭火也燃盡,雨意濕涼,花聽正想着回酒店找簡亦,卻見門前的小徑上散了一盞琉璃燈清清冷冷的光輝,隨着執燈之人的步伐搖搖晃晃。
這盞琉璃燈的主人,便是陳樹。
花聽就站在戲樓子大門處,琉璃燈一晃,陳樹清俊的步伐緩緩,他執着一柄青石色的傘,微垂着頭,遷就身邊人的身高,傘下的女人掌着他的琉璃燈,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靜默地緩步走着。
前路濕滑,女人執燈的手往前探了探,落上了幾滴雨點,陳樹探手將她的手腕拉了回來,卻沒有收回,只輕輕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這個女人,就是方才在樓梯間同她說話並帶有一口北平腔音的女人。
這個畫面挺好,許久以後,花聽總會想起這樣一個雨夜,一撐青石傘,一盞琉璃燈,兩個靜默不語的人。
一切歲月靜好的模樣。
她喜歡看到這樣的陳樹。
溫暖而安逸。
停下腳步的那一刻,陳樹剛剛好迎上她的視線。
雙手不自覺地顫動,瞳光微微發了怔,濃墨的眉毛和上揚的眼尾,彷彿還是那個在十六鋪碼頭上帶着她穿越過無數大街小巷的陳樹。
“嗨,”花聽率先向他打起了招呼,嘴角拿捏不經意的笑,“我和簡亦剛好來香港,想着順便來看看你,想不到這麼巧。”
身邊的女人眉眼精靈,她明明一早就覺出了陳樹的不對勁,卻聰明地保持沉默。
陳樹的眼皮動了動,灼熱的視線在她臉上緩慢地游移,在確定了這張嬉笑的臉蛋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他才稍稍牽動嘴角,說了聲,“好久不見。”難得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再次見到她的那一刻,竟如從前那般劇烈而不規律地竄動着,他說,“既然來了,”到底是陳樹,語氣里聽不出半分波瀾的痕迹,“就去我那裏坐坐。”
語調隨意得似乎只是在香港街頭碰見了一位再普通不過的上海老朋友。
***
陳樹的這間茶樓極具濃重的古色古香色彩,兩層木樓,有着小小飛檐,檐上站着精緻的嘲風小獸,若細看卻見那小獸眼中透着隱約笑意,樓上排着十八扇鏤花小窗,或刻着庄生小夢,或刻着龍女牧羊,各不相同,栩栩如生。
茶樓大門虛掩着,兩邊烏木鐫着一副對聯:“無風楊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滿地花。”
正是她的筆跡。
進得茶樓內,只見各式雕花小几或聚或散的落在廳內窗側,幾架青藤女蘿點在大廳四角,一架紅銅百雀香熏放在大廳正中,正鳧鳧的吐着亦蘭亦麝的淺香;正對大門處一架若大的百蝶雙面綉屏,屏前卻放着張紅木長榻,榻上鋪着厚軟的皮草和精巧的軟墊,花聽在軟墊上坐下,一雙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茶樓經營得不錯。”
隔着香熏染成的薄霧,她看不清陳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那抹笑意似有而無,卻在霧中更是鮮明。
“我去泡茶。”他身邊的女人說。
陳樹這才在她對面坐下,花聽的目光卻是越過他,直直地看向他身後那道側影,“你女朋友嗎?”
他狹長的眼微微地彎起,搖頭不答。
“那麼,是你老婆?”八卦心使然。
他說:“朋友。”語調淡淡。
“朋友?”回想剛才兩人撐傘的曖昧姿勢,花聽不由調侃,“可我看你倆的樣子,不像是朋友呀!?”
“你覺得像什麼?”
花聽一手搭在桌沿,皓腕撐着額頭,側頭同他八卦,說到興起時眉頭挑起,難得地嬌俏。
“戀人。”
“是朋友,”他平淡地重複了一遍,“叫阿雙。”
這個名為阿雙的女人端了一壺她所熟悉的龍井茶香,一臉暖意俏面地向她走來。
阿雙素麵散發,渾身上下只有手指甲上紅艷艷的丹蔲,乖張而美艷,一雙上翹的眼尾竟讓花聽看出了些許的凄涼,她夾着根煙管兒,眼角含笑,煙霧繚繞中觸目又驚心。
阿雙眯眼瞧着她,杏仁眼眼尾長長,打量了幾下又將臉木然地轉了回去,喑啞的嗓子低低:“你就是花聽吧。”
“嗯。”
阿雙便笑了笑,“我知道你。”
“是么?”
阿雙搖頭對她笑,目光通透,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嫉妒,“他經常念起你。”
陳樹也不反駁,笑着替她倒茶。
“在這裏過得怎麼樣?”花聽接了茶水,轉了眼珠子朝四下里看了看,溫馨,古典,香氣四溢。
“還好。”
一如既往,不大擅長說笑。
“你就不問問我在上海過得怎麼樣么?”茶味清甜幽香,讓她忽然間憶起他身上的味道。
“不用問了,”阿雙乾脆替他回答,“你這段時間在上海乾了些什麼,他都知道。”
花聽愣了一愣,不過想想也不奇怪。
阿雙喜歡他,這點花聽一眼就能夠看出來。
阿雙的目光肆無忌憚又愛意纏綿,笑容純粹乾淨,只是帶了點小憂傷。
“茶樓生意怎麼樣?”既然是根木頭,只好由她來找話題了。
但替他回答的仍是阿雙,“你看他這張帥臉,生意能不好嗎?”
阿雙為人直接,豪爽不做作,待煙霧燃盡,便徒手將煙頭掐滅,皓腕如玉,指若蔥根,染着漂亮的丹蔲,燭火中分外惹眼。
花聽有所預感,這位名叫阿雙的女子,拿下陳樹只是時間問題。
“你這次和簡亦過來,是因公事?”他終於主動挑起了一個話題。
花聽玩笑道,“是啊,還帶着他的紅顏知己。”
他笑笑,又為她添了一杯暖茶。
“你不想問問關於龍幫的事情么?”
陳樹不說話。
“白起鴻待龍幫也不差,已經收作自己門下的弟子了。”
“我知道。”他同阿雙一樣,目光通透而精明,其實他真的什麼都不用問,他什麼都知道。
“只是個別的,”花聽忍不住又玩笑道,“那些個對你特別死心塌地又忠心耿耿的,眼下都恨不得殺了我。”
陳樹被逗笑,眸光特別溫暖而透亮。
他適合香港,也適合這般如水的生活,什麼權謀算計,爭名奪利,不應該是他這種清俊儒雅的人應該乾的。
“陳樹,看到你現在這樣,我真的很高興。”這話說得官方了,但她發自內心,笑意如香茶般溫柔。
陳樹失神一般地抬起頭來,也不管身邊坐着一位身份尷尬的女人,開了口便澀着嗓子問:“倘若我從前在上海過得便是這樣的生活,你是否願意與我一起?”
花聽心頭一緊,對上阿雙的視線。
沒等她回答,陳樹便斂了神色,展顏笑,“當然,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阿雙垂放在桌前的一隻手,指尖微顫,鮮紅丹蔻被燭火染上了凄涼的色澤。
茶蓋聲“咣當”作響,陳樹僵硬的手臂此刻微微地發著抖,他站了起來,黑色的衣袍帶着她所熟悉的龍井茶香,只是一剎那的恍神,他俯過了身子,探手過來,卻是握了個空。
“不會。”她答。
陳樹低了頭,對上的是花聽一臉笑嘻嘻的模樣和無焦距的眼。
她的回答如從前那般果斷又決絕,令人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其實他早料到。
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她還未側過腦袋,便聽得一聲熟悉的:“花妹妹,我就知道你在這。”
花聽顯得有些急迫地為阿雙介紹道:“這位是我丈夫,簡亦。”在看到他身側的施因愛,額角便下來三條黑線,“這位是……”
施因愛欲開口,簡亦便嬉皮笑臉地搶答了:“女同事。”
茶樓的僵硬氣氛因簡亦的到來而稍稍有了些像樣的暖意,阿雙的笑容便也回了幾分自信,“既然人這麼多,我去煮宵夜給你們吃吧。”
陳樹可真是好福氣,以阿雙的性子,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夠臣服於誰的腳下的。
不是看不出來阿雙也是一位性格凌厲的少女,她世故,通透,動人,渾身上下透露着大把的迷人故事,卻在陳樹面前,溫軟地像一灘水。
簡亦倒也不是個客氣的人,張嘴就說,“我想吃你們北平的餃子。”
阿雙稍稍驚訝,“你怎知我是北平人?”
“你是聽不見自己的口音么?”簡亦自然而然地端了花聽的杯子呷了口茶,雙腿交叉翹了個二郎,姿態隨意。
阿雙被逗笑,“行吧,你們在這等着,我上回包的餃子正好還剩一鍋。”
陳樹抿嘴不說話。
燭火中,他的眉眼不甚分明,只堪堪露了一個稜角分明的下巴,客客氣氣地將杯盞遞到了簡亦面前。
兩人卻是沒什麼話,只是沉默着喝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