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醒之
??臘月初三,陰,小雪。
是個似乎要發生點什麼的天氣。
也是司馬嫵登上帝位的第三個年頭。
金鑾殿上。
司馬嫵身着絳紗袍,皂緣中衣,漆黑濃密的長發整整齊齊地束在冠冕之中。
氣質斐然,無可比擬。
明珠一樣的少女,年輕的女帝,三年前還躲在姐姐懷裏哭泣的小女孩兒,如今已經坐了三年的皇位。
其實她和故去的司馬元長得並不相像,尤其那一雙眼睛。司馬元是凌厲的鳳眼,很張揚,還有一點兇巴巴的,司馬嫵卻是大大的杏眼,少了幾分威懾,多了幾分溫和與俏皮。
金殿上的氣氛卻不那麼溫和俏皮。
“陛下!臣願親率東府兵將,渡江北上,殺回長春郡,誅滅扶余!”
幾十年前大晉閨中有句玩笑話,“柴米油鹽醬醋茶,胭脂水粉肚兜襪。嫁郎當嫁謝七郎,替你操心操到家”,謝七郎就是如今這怒髮衝冠,壯懷激烈的謝倫謝大將軍。
人老了,操心的事情也愈發多,風聲雨聲八卦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得操。
“陛下,扶余那些夷人挖了咱們的泰陵,是可忍孰不可忍!”見司馬嫵不作反應,謝倫越發激動,激動得鬍子翹三翹,搖三搖。
晉國還在北地時,於白山黑水間的長春郡修建了泰陵,埋的都是歷代的皇帝皇后,以及有功之臣。
後來,九胡亂晉,司馬元帶着北地豪族南下建國,倉皇之間,自然不能連祖墳一同遷走。如今北地九胡各自建國,曾經的扶余則吞佔了長春郡。長春郡的風水又着實好,你覺得好,我覺得好,大家都覺得好,於是便有了扶餘國人遷走泰陵中的晉人祖先,再埋上自己祖宗的這件事兒。
這事說大就大,說小也小。
被人挖了祖墳還不是大事!可人家一沒開棺,二沒鞭屍,還派了謙遜有禮的使臣,送來熱情洋溢的國書,說是隨時候着晉國去遷回棺槨。
可謝倫覺得這事兒非常大,他覺得不把那些扶餘人打得哭爹喊娘着把晉國的祖宗們埋回去,日日早中晚三炷香懺悔,這事兒就不算完。
在謝倫的慷慨陳詞中,眾臣持笏板遮着臉,默默望向文班之首的那個身影。
那人個子不高,削肩窄腰,瘦骨嶙峋,寬大的袍子十分不合身。
謝倫是女帝司馬嫵的祖父,是司馬嫵親爹的親爹。照理說,對於謝倫的啟奏,司馬嫵應該是眼不眨就應許的。可是,年少的女帝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椅之上,除了微笑,不做言論。
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女帝說話不算數,陛下只是臨朝,並沒有親政。真正做決策,還得問那位個子不高,削肩窄腰,瘦骨嶙峋,寬大的袍子十分不合身的主兒——攝政王,司馬呦。
謝倫看司馬嫵,司馬嫵看司馬呦,無奈之下,謝倫也望向司馬呦。
司馬呦小名阿狸,她的確是只不太溫順的山狸。
“殿下,扶余之地,本是青丘國,周代以之封於箕子,漢世分為三郡,自古以來屆是中華國土。臣雖年老,卻仍願帶兵北上,血洗恥辱。臣若統東府之兵,借道北齊,掃定扶余,匡複北地國土,指日可待!”謝倫對阿狸一向不太客氣,此刻尊稱一聲殿下,已是極限,也可以看出他多麼赤誠地想再上戰馬,劍指山河。
阿狸走到謝倫身前,面色平靜道:“天時人謀,都有不利。如今京城尚是大雪紛飛,長春郡更是冰封千里,遠途行軍,長路跋涉。且我東府兵將半數以上皆為江東兒郎,難耐北地酷寒,尚不說能不能到長春,就是到了,深入敵方腹地,地形不熟,糧草轉運不濟,就是個死。”
謝倫臉色僵硬,勉強冷笑道:“琅琊王,老夫年邁,尚存血性。殿下年紀輕輕,如此懦弱,令人寒心!”
“血性?”阿狸垂下眼帘,嚼了嚼這二字,又抬頭,“謝將軍血性男兒,老當益壯,本王自是不會攔你。但想帶我江東兒郎巴巴地跑去長春郡送死,本王只說一句。本,王,不,准。”
謝倫愣了愣,站在原地半響無聲,他很受傷。不過,他馬上就用加倍的惡毒反擊了回去:“也倒是,泰陵里又沒有殿下的先人,殿下自然不放在心上。”
此話一出,大殿上連呼吸聲都靜而可聞。
他們想起了阿狸的父君,也就是先帝司馬元的侍君,曾經的晉國首富楚成君。
楚成君此人沒什麼城府,也不會吟風弄月,九個字概括他,傻白甜,白富美,真土豪。
他有錢,很有錢。
阿狸出生后,楚成君捐了新皇宮,阿狸被封為皇太女。
阿狸五歲時,摔折了腿。不全之身,沒資格繼承大統,她從太女之位上退了下來。三日後,楚成君捐了七千鐵甲戰船,給阿狸換了個琅琊王,富庶之地,一世無憂。
司馬嫵剛周歲就同琅琊王氏聯了姻,阿狸都七歲了,司馬元也沒有給她議親的意思。楚成君又斥重金給晉國砸出一座水渠,憑這水渠硬是賴來與王家的聯姻。
誰讓他的寶貝女兒不開心,楚成君就用金子砸,砸到她女兒開心。
不知是不是樂極生悲,這個在世上待阿狸最好的人,曾經的晉國首富楚家五郎,死在阿狸七歲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極冷,京城中整整下了足月的大雪。
大寒那日,紅梅染雪,楚家滿門皆覆。楚成君受凌遲酷刑,一身細皮嫩肉被片成碎屑,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乾乾淨淨的,泛着青光。
楚成君的罪名是鴆殺皇夫謝慎,就是如今女帝司馬嫵她親爹,大將軍謝倫他親兒子。
楚家的罪名則是通敵賣國,那個“敵”便是扶余。
亂臣賊子自然不會埋在泰陵里。
大家一邊覺得謝倫反擊得十分有力,一邊又覺得他作為老臣,欺負一個沒爹沒娘沒家族的小姑娘,實在不齒。
阿狸不慍不怒,只敲敲扇子,笑道:“不知謝將軍,您那東府兵下的三萬鐵甲軍訓練得可還好。”
東府兵是謝倫一手訓練出的軍隊,鐵甲軍更是其中一支無堅不摧的勢力。巧的是鐵甲軍的裝備,糧草全是楚成君當年捐助的。
眾人面上不敢笑,心裏都在嗤嗤,你用着人家老子的東西,還說著人家老子的壞話,實乃呵呵。
不出所料,此話一出,謝倫臉上就掛不住了。臉色青紅交替,雙眼下肉突突直跳,又惱又羞的樣子可笑至極。
正尷尬間,高椅上的司馬嫵輕咳一聲:“泰陵之事,不必再議。皇姐的意見,就是朕的意見。退朝。”
她笑意盈盈,梨渦淺淺,似乎絲毫不覺被人傀儡是件值得憂心的事情。
先帝遺詔共任命三位輔政大臣,琅琊王司馬呦,中書監衛瀾川,大司馬王音。巧的是,三位輔政大臣中有兩位恰巧也是國之隱患。
一是阿狸,一是衛瀾川。
中書監衛瀾川,蘭陵衛氏,北地四大豪族之一。他與吳地世族勢如水火,可謂是造成政局動蕩不安的罪魁。
琅琊王司馬呦,逆臣後代,欺女霸男,惑君魅上。密謀奪取女帝的一切,女帝的江山,女帝的男人。
年少的女帝被兩大毒瘤日日環繞,眾臣的心情豈是一個“卧槽”所能言之。
可司馬嫵卻像沒什麼危機感的模樣,每日都是笑眯眯的,只參政,不議政,更別說做決策了。
女帝退朝,眾臣四散。謝倫經過阿狸時,使勁用眼刀子狠狠地剜了她幾下,然後又雲淡風輕地拂袖而去。
琅琊王氏,陳郡謝氏,蘭陵衛氏,不愧是百年世家,要吃癟也得吃得雲淡風輕,自在風流。
待人去殿空,走到殿門口的阿狸忽然轉回身,毫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閃着暗光的高椅,司馬嫵剛剛坐過的位子,應該還有溫度吧。曾經的她與那個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若不是摔斷腿,若不是父君被凌遲,祖父一家滿門抄斬,若不是……袖中的雙手緊緊握起,又緩緩鬆開。
哪裏又有這麼多若不是呢。
回過頭,走出殿門,阿狸的嘴角含了一絲笑意,只是小小的笑容,她自己都感覺不到。
這冷冷的笑,縱使是滿世的冰雪都化掉,也依然不會融化一樣。
早朝結束,恰巧清晨,日出東方,橘色的光芒照在天地之間。
殿外梅樹下,一身緋紅色官服的曇醒之正和幾個年輕的小侍郎說話。都是些新上任的寒門子弟,天青袍子,寬白袖,朝氣蓬勃的臉蛋兒,熠熠生輝的眸子,一副“我要為大晉奉獻終身”的躍躍欲試。
曇醒之喜歡穿紅色的衣服。深紅淺紅絳紅,石榴紅珊瑚紅胭脂紅,穿在他身上,不覺俗艷,反而有種獨立濁世,翩然脫塵的風姿。
阿狸很欣慰,他終於穿上了大司馬的官服,這鮮血般的紅,真的很配他。
說起曇醒之,他着實算是個傳奇式人物。
寒門出身,文採風流,一副玲瓏心肝。當年由中書監衛瀾川親自舉薦,十八為長史,兩年內一路升到御史中丞,五年後更是一躍成為大司空。
寒門布衣,少登高位,平步青雲,自是遭到不斷的非難與明槍暗箭。幸在衛瀾川愛才心切,一路保駕護航,悉心栽培,這才有了今日仕途得意,前程大好的大司空。
曇醒之太過傳奇,以至寒門子弟十有九道“讀書之人,莫不欲效長春曇阿胡。”
曇醒之,祖籍長春郡,小名阿胡。
寒門子弟大多有一個成為曇阿胡的夢,可又有幾個有他那般的文采,手腕,風姿和際遇……
梅花樹下的幾個小侍郎遠遠望見阿狸,連忙過來見禮。
他們還是太年輕了啊,一個一個滿眼赤誠,也不管面前這位攝政王在外是個什麼糟糕名聲:“殿下今日金殿上所說,小臣,”唇紅齒白的小侍郎臉紅着,小聲道,“小臣們都覺得十分在理……小臣還在縣中時就十分仰慕殿下……殿下的文采,今日一見……”
阿狸微笑着聽,視線卻越過他肩頭始終看着那梅樹下的紅衣人。曇醒之迎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覺他在望着紫光殿的方向,用曾經望她的眼神,望着她妹妹的寢宮……
那年長春郡里,以為能並肩笑看長春;那年白頭山中,以為能執手一到白頭,可最後……
過去的事,不敢想,想來皆是淚,不能思,思來俱斷腸……
“阿胡,你刻的這個觀音像有點像我啊,是我么是我么?”
“不是。”
“阿胡,你一直沒娶親,是不是在等我及笄啊?”
“不是。”
“阿胡,我睡着的時候,你是不是偷親我了啊?”
“不是。”
“阿胡……”
“不管發生什麼,不要打聽,不要找我,更不要做傻事。回去好好做你的琅琊王,嫁人,生子,過好這一生。就當……就當從沒認識過曇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