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裂帛

1.裂帛

??阿狸十五歲那年,終於確定了自己是個很衰的娃。

她娘司馬元是皇帝,她是琅琊王,照理說這命格該是極好的,只是……

大晉,台城,紫光殿。

阿狸跪在御榻前,一雙不太大的眼睛佈滿血絲,她已經三日都沒怎麼合眼了。

女帝司馬元的病來得突然,也來得蹊蹺。

太醫說,只能盡人事,待天命。

司馬元半靠在錦墊上,聲音不高,卻極堅定,她道:“阿狸,你這樣說:我司馬呦對天盟誓,日後我若不盡心儘力輔佐小妹司馬嫵,覬覦她的皇位,我父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永世不得超生;我母必成厲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有郎君,他必萬箭穿心而亡;我若生子,男子代代為奴,女子世世為娼。”

聞言,阿狸的瞳孔迅速放大,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收縮並灰敗下來。

阿狸是司馬呦的小名,都說賤名好養活,她是活着,只是一直都不太順當,而且前路彷彿愈發艱難。

天地良心,她早已無心皇位。而且她早想好了,待小妹繼承大統之後,她就捲鋪蓋離開台城,山高水遠,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是漂洋過海到爪哇國,養一群猴子,夕陽椰風,了卻一生。

不過,在那之前,阿狸要先去鄯善,那是阿胡從師學藝的地方。阿胡說過,鄯善是長虹的落腳點,到了那裏就能找到永恆的幸福。他會在那等她,還會帶她一起去看火焰山下妖猴留下的芭蕉扇……

她都已經決定了,可母皇不信她。母皇詛咒她早逝的父君,她未來的夫君,她未出世的孩子,甚至連母皇自己也一同加上。

紫光殿燈火明滅,阿狸如墜冰窟。思緒凌亂之間,只見母皇一雙凌厲的鳳眼,狠狠地盯在她臉上。

她的母親,是大晉國史上第一位女帝,英才遠略,雷霆手段。九胡亂晉,母親被逼無奈,帶着北方豪族南渡江左,延續晉國國祚,箇中滋味,幾多不易;她的母親,有着這世上最動人的眼睛,和最涼薄的心;她的母親,親手凌遲了她的父君,三千六百刀……

阿狸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片段,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眼前一白,才渾渾噩噩地按着司馬元所說的誓言,照樣默了一遍。

司馬元聽她立了這個誓,臉色才略微溫和了一些,蒼白纖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柔聲道:“阿狸,我的好孩子,朕不是故意為難你。你容貌平凡,不具王者之相,性格溫吞,沒有王者的魄力和大智。另外,還瘸着一條腿,生活都多有不便,更何況這大晉皇位,萬里河山。如今,你還小,可若日後有心存不軌之人給你煽風點火,讓你對皇位有了不合時宜的想法,做了些不合時宜的小動作,到最後被天下唾棄的人還是你。到時可讓朕如何向你早逝的父君交待。朕都是為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說著,她從床頭暗格里取出一方錦盒,放到阿狸手中,“這是朕囑咐你的最後兩件事,相信我的阿狸定不辱使命。”

指尖顫抖着,阿狸將錦盒放在懷中。

司馬元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微笑道:“叫阿嫵過來,那孩子年紀小,甚是不讓朕省心。”

阿狸剛走出大殿便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等候的司馬嫵。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大紅宮裝,小小的嬌人兒,白鵠般的脖頸微仰,攤着雙掌接那細小的雪花。

無憂,無慮,一派天真。

曇醒之站在她身後,撐着披風遮在她頭上,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這未來大晉國的女帝。

白雪紅衣,煞是登對。

司馬嫵年紀還小,若是再等二,三年,倒還真是一對璧人。

不知是不是雪地看得時間太長,阿狸眼前有些模糊。

就在這恍惚時,司馬嫵拎着裙子,小跑過來,親親熱熱地扯住她的手:“皇姐,我可以進去看母皇了嗎?”

阿狸微笑着點點頭,隨手拂掉她發上的雪花。

這一隨意的舉動,卻讓一旁的曇醒之眼色微變,多了幾分的警惕。司馬嫵沒注意到,阿狸倒是全都看在眼裏,她本還想幫司馬嫵系一系脖子上的斗篷帶兒,想了想,還是尷尬地收回了手。

沒人相信阿狸不嫉妒司馬嫵。

他們甚至暗中傳說司馬嫵的幾次大病,都是人丑心毒的瘸王爺一手謀划的。

這個人丑心毒的瘸王爺就是阿狸,大名司馬呦,少封琅琊王。

司馬嫵顏色傾城,阿狸貌丑瘸腿;司馬嫵多才多藝,阿狸無才無德;司馬嫵的父君同女帝年少結髮、一路扶持、伉儷情深,阿狸的父君卻是鴆殺女帝元配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阿狸怎可能不嫉妒司馬嫵?她爹嫉妒司馬嫵的爹,她嫉妒司馬嫵。

理所應當。

司馬嫵眨着明珠一樣的眸子,委屈着道:“母皇真是太偏愛皇姐了,每次都是先召見皇姐,人家好嫉妒呢。”

“小傻瓜,”阿狸捏捏她的臉蛋兒,笑道,“快進去吧,別讓母皇久等。”

司馬嫵諾了一聲,衝著阿狸還有她身後的曇醒之做了個鬼臉,旋即跑進內殿。

殿外除了一干禁軍,就只剩下阿狸同曇醒之。

相顧無言。

曇醒之同阿狸的關係本來就不算友好,要麼不見面,見面就是奚落。而自從三年前那件事後,阿狸知道,他們的關係再無迴旋餘地。他恨死她了。

九天垂雲,長河落日。

他們一同站在屋檐下,俯瞰這九重宮闕,萬里河山。

整個皇都台城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卻是危機四伏,波濤暗涌。

位高權重的中書監衛瀾川,鎮守要塞虎視眈眈的荊州刺史歌舒瑾,還有她這個瘸了一條腿,居心叵測的前太女殿下,司馬嫵的帝王之路註定血海翻滾,白骨堆山。

不知過去多久,久到阿狸已經凍得失去了直覺,忽然,內殿傳出一聲凄慘的哭聲,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是司馬嫵的聲音。

曇醒之下意識地要衝進殿內,飛奔了幾步后,還是停在了大殿門口。

阿狸微微抬頭,蒼穹高遠,大雪紛飛,遮天蔽月。

她知道這哭聲意味着什麼,但她沒有流淚。

凜冬將至,長夜無邊。

天曦二十三年,司馬元駕崩紫光殿。

治亂,時也。

存亡,勢也。

昔日叱吒風雲,素手遮天的司馬元已靜靜地躺在黃錦之下,再無聲息。

天曦治世,戛然而止。

大殿之內,司馬嫵撲在阿狸懷裏,痛哭失聲:“皇姐,我不要做皇帝,我要母皇,我要母皇!”

她哭得凄慘,曇醒之的臉色也愈發難看。

阿狸的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壓迫着,悶悶地疼,努力張開嘴,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陛下,請速速召集百官,宣先帝遺詔,事不宜遲,勿讓有心之人鑽了空子。”曾是司馬元身旁最得寵信的大宮女垂手而立,平靜地提醒道。

阿狸不用想,也知道這有心之人大抵包括着自己。

“別叫我陛下,我不要做皇帝!”司馬嫵發狂地跳起來,一把推開那宮女,大叫,“滾,都給我滾下去!”

阿狸將司馬嫵攬回懷中,對大宮女道:“封鎖消息,秘不發喪,召大司馬,東府軍參軍到紫光殿。”

她的鎮靜,不符合如今的場合,亦是不符合她的年齡。

大宮女默默領命退下。女帝駕崩,像司馬嫵這樣大哭大叫也許不合時宜,卻是真情流露,而司馬呦呢?果真是亂臣賊子的後代,冷血無情,可見一斑。

忽地,紫光殿門大開,風卷着雪花呼嘯而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

遠處有人踏雪夜歌。

在這死寂的雪夜,如此洒脫動人的歌聲不讓人心情舒暢,反而異常詭異。

“不好了,不好了……”內侍連滾帶爬地奔進大殿,“荊州……荊州刺史到了!”

北斗七星高,歌舒夜帶刀。

就算不知女帝司馬元,不知太女司馬嫵,也沒人不知荊州刺使——歌舒瑾。

這天下本該是他的。

若說女帝還在,對他還有威懾,如今司馬元已去,他若想拿回自己的東西,易如反掌。

歌聲愈來愈近,司馬嫵感到懷抱自己的皇姐在發抖。

年少的女帝,抹了抹眼淚,望向大殿門口,幾分好奇,幾分忐忑,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發覺的傾慕……歌舒瑾,他是個只是名字都會讓人戰慄的人嗎?

他的歌聲如此好聽,真的會是個惡魔嗎?

殿外白雪鋪地,紅燈飄搖,滿院肅殺,漸漸的,漸漸的,一個玄色小點由遠及近……

從清波門到紫光殿,十二處大門,七處弔橋,一千二十六道明哨,三千十六處暗堡,九千禁軍,他卻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他唱着歌,像回家一樣,悠然而來。

夜風滿袖,風雪滿肩。

終於他來到了近前,站在大殿門口,撣了撣大氅上的雪花,落下風帽。

藏在阿狸懷裏的司馬嫵偷偷望去,這一望,便是驚了。

天底下還有這般人物?

似是察覺到司馬嫵的打量,男人唇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幾多溫柔,幾多妖嫵,如有憐憫,如有蔑視。

他身後的隨從,殿外的禁軍,殿中的宮女內侍皆然跪倒。

臣服。

阿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

他白衣渡江,跋涉千里,由荊州到皇都,一路風塵,一路白雪,怎可能只是為了唱一首歌……

原來皇都,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嗎?

雪夜,紅燈,九重宮。

阿狸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做走投無路。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何來反抗。

那一日的後半夜,紫光殿中發生的事成為皇家秘辛。

所有的宮女,侍衛,包括司馬嫵與曇醒之都被囚到偏殿。

紫光殿中只有歌舒瑾,和十五歲的少女阿狸。

起初,紫光殿裏似乎還有哭喊聲,笑聲,瓷器摔裂之聲,裂帛之聲,後來則什麼都聽不到了。

只有大雪,暗夜,無邊的絕望籠罩這深宮。

司馬嫵躲在曇醒之懷裏,並不發抖,只是雙眼獃滯地望着宮牆。牆壁的那一側便是紫光殿,皇姐她還好么……

曇醒之則抱着她,溫柔地撫她的長發。

他不去看那牆壁,也不去聽那聲音,似乎更不想知道裏邊發生了什麼。碧色雙眸跳躍着幽幽燈火,他小聲在司馬嫵耳邊道:“沒事的,沒事的……”

只是司馬嫵和曇醒之都未發現,他的指尖在昏黃的燈火中輕輕發抖……

雪聲寂寂,燈影幢幢。

之後的三日,都不見歌舒瑾同阿狸出來。只有歌舒瑾的手下向殿中送入三餐,衣物和熱水。

第四日,一群大臣惴惴不安之時,歌舒瑾卻把司馬嫵領上金殿,親自送她坐上皇位。

他唇角隱笑,如畫中最慈悲的佛陀一般。

拈花一笑,笑殺婆娑。

有了歌舒瑾的支持,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只得低頭,假寐於司馬嫵腳下。

那一年,司馬嫵十二歲。

方到金釵之年,臉上還團團稚氣的她,成為了大晉的第二位女帝,國都台城,年號天啟。

帝國明珠就此開始綻放日後最盛大的光華。

儘管此時卑微無力,可終有一日啊。

八方歸附,四夷來王,她將振袖遮天,一統江山,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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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她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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