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杜禹
貞書見他來了,舉起那件綉着銀絲花領的墨灰銀絲繡花大氅,在他肩上按了說道:“你叫一聲洒家我聽聽。”
玉逸塵忽而臉色大變,問道:“你從那裏聽得的?”
貞書追着反問:“為何你要自稱洒家?因為你真的能斷情滅性,空無慾望?”
她將那大氅狠狠甩到玉逸塵身上道:“我徽縣二十年無匪患,是因你而一夜之間化作焦土。那些北路上的亡魂可有人知道,是你將那些韃子放進來的?”
玉逸塵仍問:“你從那裏聽說的?”
貞書道:“你在劉璋府上那夜,我就是在外面偷聽你們說話,被你們追的那個人。”
所以,劉文襄其實是屈色的,梅訓殺錯了人,那窗外偷聽的人,其實正是他的小掌柜宋貞書。其實在送那幅畫之前,他和她早就遇見過。只是彼此並未看到對方罷了。
貞書見他站在那裏不言不語,又問道:“如今你還要將那些韃子引進來放到歷縣去,讓他們將歷縣也燒光搶光,化成焦土,是也不是?”
玉逸塵默然點頭,半晌才輕聲道:“當初在徽縣,是我對不起你,但你是小女兒家,這些事情只裝作不知道就行了。”
貞書本還欲要勸他,見他不但不悔改反而要勸自己別管,氣的指着玉逸塵鼻子道:“果然那老者說的沒錯,你不是人,你是魔鬼,魔鬼也當知不把外賊引來殺自己的親人,來搶自己的國家,你連魔鬼都不如。”
玉逸塵忽而冷笑了起來,盯住了貞書道:“我很久以前就對你說過,我是個壞人,而你說,恰好你也是。”
貞書搖頭道:“那不一樣,你可以懲治反對你或者要傷害你的人,但你怎麼能……”
玉逸塵逼近一步道:“能怎麼樣?你以為我整日打打儒生的屁股,罵罵言官們摺子,就能震懾住他們嗎?”
貞書道:“你不該傷害這個國家,和這國中手無寸鐵的子民。”
玉逸塵道:“是誰的國家,又是誰的子民,他們又與我何干?”
貞書反問:“難道是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害你家破人亡,害你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她見他仍默然不語,復又勸道:“千萬不要讓那些韃子進來,我們這裏皆是些小腳跑不動路的女子,他們來了會像捉小雞一樣把她們捉走殺了或者取樂,那太可怕了,朝堂上的事我不管,可這引外賊的事你千萬不要幹了好嗎?”
玉逸塵冷笑道:“將女人的腳砸爛折斷化成腐肉裹成小小的一團,叫她們永遠走不得路而像小雞一樣被人捉走,這樣的民族,活該被人□□。”
貞書怒道:“那也不該是你。”
她已經往外走着,玉逸塵卻捉了她的手道:“早晚都會有戰爭,不過是早晚的事,這些軟弱的人們早晚要學會怎麼樣逃跑才不會被抓住。如今強敵環伺,你以為這個國家還有退路嗎?”
貞書氣的不知怎樣才好,混身找尋着,將頭上那把簪子抽下來扔到他懷中道:“還給你,若你真將韃子引進來,我就不會與你成親,我不會與一個魔鬼成親。”
言畢披頭散髮大步下了樓,玉逸塵幾步追了上來,抓了她頭髮匆匆忙忙替她挽着,復將那簪子插了上去。貞書仍抽下來扔了往外走,他又將她拉住,抱在懷中道:“便是你不願嫁給我,這簪子必要戴着,你曾答應過我,戴上了就不會取下來。”
貞書將簪子撥了遠遠扔掉,恨恨道:“你可曾想過,若不是我曾在五陵山中墮車毀了名譽,現在我也死了,因為你放進來的韃子而死了。我不會要你的簪子,亦不會要你的人,我不要你了!”
言罷逕自出門走了。
玉逸塵在屋中站了不知多久,夜色漸漸侵沒了他整個人在黑暗中。直到更聲響起時他才幡然清醒,出來尋到了孫原怒問道:“為何她會過去?”
孫原道:“公公息怒,小的只是走開了一會會兒而已,宋姑娘就往前邊去了。”
其實是天熱人睏乏,又玉逸塵不在,他好好睡了個午覺,一醒來卻斷送了自己的下半生。
玉逸塵揚了揚手道:“自己去找梅訓,叫他給你個舒服點的了斷法子。”
貞書出了玉府急沖沖往前走着,忽而胸中痛感欲甚手撐了顆樹站住,還未張嘴,一口熱流已然噴涌而去。她見地上滿是黑紫的血塊,自己也被嚇壞了,顫抖着手抽了帕子出來拭過嘴角,覺得胸中舒服了許多,這才又匆匆往前趕去。
過御街不遠就是杜國公府。貞書到了國公府西門房上報備過,便站在院外等着。
不一會兒竇明鸞的丫環冷綠到了門上,見是貞書,忙招了手道:“宋二姑娘快進來。”
貞書進了國公府,就聽冷綠又笑道:“我們姑娘如今寄住他府,每日愁眉嘆氣不止,正好等着姑娘來寬慰。”
貞書笑笑,隨着冷綠過了條長長的夾巷拐了個彎,便見一處小院。
竇明鸞已在門上站着,見了貞書強撐了笑顏問道:“你怎麼來啦?”
貞書扶了牆道:“快,快寫信叫杜禹回來。”
竇明鸞有些不解,扶了貞書道:“你若不舒服,咱們屋子裏說話。”
貞書擺手:“我只說這一句話就走。你寫信叫杜禹回來。”
竇明鸞道:“其實前番我就寫過信了,如今還沒有收到回信。”
貞書道:“那不夠,你此番寫信就這樣問他。是你的娘子重要,還是杜國公重要,是你的娘子重要,還是涼州與京城的失合重要。他一個大男人,既然做錯了事,只要勇於認錯。大不了一個頭點地,難道他就這樣怕死不肯回來嗎?”
竇明鸞皺了眉頭道:“為何你這樣激動?”
好像比她自己還要激動的樣子。
貞書忽而醒悟若再多說,只怕要叫竇明鸞連想到玉逸塵那裏去。她雖恨玉逸塵勾結外夷濫殺無辜,卻又不想叫竇明鸞將此事報到杜國公等人那裏,叫杜國公即刻就抓了玉逸塵的把柄治他的死罪。
她心中千難萬難,張了張嘴道:“我只是覺得你太苦了些,這樣寄人籬下,倒不如叫他回來早做他家媳婦,名正言順的住着多好。”
竇明鸞紅了臉抿了唇笑道:“多謝你。你們姐妹幾個,倒是唯你待人最真誠,可惜我們見的太少。”
貞書擺擺手,力拒了竇明鸞的挽留出了國公府,一人在街上塌肩拉背走着,心道:我亦不過一個平凡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亦無法阻擋玉逸塵所引來的鐵騎。如今唯盼杜禹能來緩急,但若他杜禹不來,我心亦能坦然。
誰叫我愛那個男人,不能阻止他,便陪他下地獄又如何?
竇明鸞送貞書出了門,見貞書走遠了,回頭拉了冷綠道:“快,快去找國公爺。只怕如今事情有些不好。”
宋貞書與玉逸塵要成親的事情,如今沸沸洋洋滿京城皆知。她不可能平白無顧送這樣一句話進來。
竇明鸞想起原來有一回貞書進北順侯府時對她說過的那番話,以及後來父親竇天瑞的一些懷疑,此時一併歸作一處,急急便去告知了杜國公。
貞書興沖沖而去,怏怏而歸,蘇氏與貞秀幾個皆在擠眉弄眼。又天太悶熱小樓里不通風,她下了樓到裝裱鋪門前盛涼,見對面不知何時多了個流浪的老人在那裏啃着些干餅,心內有些不忍,自屋內取了些涼水來給他,又自懷中掏了一把銅板,問那老漢道:“老者是何方人氏?”
這老者雖在流浪卻還有禮有節,拱手還揖道:“老漢我是慶州人氏,如今那裏韃子天天燒殺搶掠呆不得了,一路流浪到京城來。”
貞書心中黯然,忍不住咳着抽了方帕子出來盛了,見滿帕子黑血,悄悄掩了問那老者道:“那您的家人了?”
老漢擺手道:“不提也罷,皆已喪生,如今舉家只剩我一人,也不知能活到幾時。”
貞書聽了鼻子發酸,又給了他一把銅錢才回了小樓。自這夜起,她又發起燒來,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有餘,這半月中,貞玉被放了出來抱走了囡囡,貞媛來信說也生了個女兒在坐月子。她睡的昏昏沉沉連飯都不肯吃,蘇氏本沒伺候過病人又不肯伺候她,貞秀又因她而斷了婚事越發不肯理她。一日能替她端三碗飯的就只有貞怡一個。
後來蘇氏見貞書總是咳血不能盡好,認定是宋岸嶸一腳踢壞了落下癆病,尋思着不如到玉逸塵府中打問一下,若他還願意娶就娶走算了。宋岸嶸聽了大怒道:“便是死也要死在這家中,死也不能嫁給那個太監。”
七八月的天氣,她總在床上躺着,咳起來地動山搖混身骨頭都要拆散了一般,喉間粘血總不能凈,混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疹子,卻連撓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是誰請的,每日總有個郎中好歹上來瞧她一眼捉個脈,繼而開個方子給她。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約是進入八月天漸漸涼了下來,貞書才漸漸能吃幾口飯,身體也慢慢好了起來。只是仍咳血不盡,每日都要灌濃濃的三大碗葯湯下去。
這日她正端了個碗在外間坐着,就見貞秀捂着嘴上了樓,哭了半晌才道:“童奇生訂婚了。”
貞書好奇問道:“與誰?”
貞秀道:“聽聞是樞密使家的女兒,今年十八了,因長的太丑一直沒嫁出去。”
貞書喝完了葯擦了嘴才道:“那他也算所求有得。”
貞秀忽而跪下道:“二姐姐,你得幫我個忙。”
貞書驚問道:“何事?”
貞秀哭了半天才道:“我前番送過他一隻肚兜兒,誰知他竟轉手送給了醉人間的一個妓子。那肚兜上有我的閨名,若叫那妓子穿了接客,豈不是將我折侮盡了?”
貞書叫她氣的咳了半天才怨道:“那你為何要將自己的肚兜給他?況且,你也不會寫字,肚兜上怎麼會有名字?”
貞秀道:“是貞媛書了我自己描來繡的。你進過醉人間的,千萬可得去幫我要來。”
貞書在床上躺的太久,也想出去走走,遂答應貞秀道:“明早我替你要去。”
晚間蘇氏上得樓來,似笑非笑問貞書道:“那太監多久了也未來提親,這親事怕是黃了吧?”
貞書答道:“黃了。”
她那夜披頭散髮形樣可怖的回了家,連宋岸嶸也鬆了口氣,丟臉丟人都不要緊,只要她不嫁給太監,就全當是發了回瘋鬧了回笑話罷了。